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謀聖張良 | 上頁 下頁
六七


  最後,只剩下了四個人,圍著項羽的無頭屍揮刀便砍,就像在宰殺牲口的案子上,分割一頭牛羊一般。這四個人是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騰和楊武。項羽生前,他們在戰場上,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死後,卻被這四位無名小卒,英雄般地任意砍斫。特別是那位楊喜,就在前不久曾與項羽迎面相遇,被他瞪眼大吼一聲,人馬俱驚,一下倒退了好幾裡。此刻碰上運氣,砍下一塊屍體,一瞬間成了英雄和功臣。五人各自將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扔到漢王面前請賞,劉邦俯下身子去看,一大股血腥味使他噁心得差點嘔吐。他很快將視線移向一旁,他真恨不得把這幾個邀功請賞的人剁成肉泥!接著,他們將這五大塊血跡未幹的肉塊拼起來,才看見一個項羽的大體輪廓,真令人動魄驚心。

  這就是那位叱吒風雲的西楚霸王麼?

  劉邦突然想到,萬一我敗了,不也一樣被剁成這般模樣?

  當這位剛剛一統天下即將登基的天子,向失敗者的五塊碎屍叩拜時,自己也不由得黯然神傷,湧出淚來。他曾多次被項羽圍困,身陷絕境,不論是鴻門宴上、兵敗彭城,還是滎陽和成皋的突圍,就是前不久在固陵與項羽遭遇,要是他被擄被殺,不也一樣被碎屍萬段麼?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項羽如果戰勝了他,他死後不就可以像秦始皇一樣躺在輝煌的地下宮殿裡了麼?那樣這場祭奠又將顛倒過來,人生大起大落,命運反復無常,今天處於生命的極頂,誰又能保他不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劉邦痛哭了一場,他在憑弔別人,也在憑弔自己,勝利者也有流不盡的熱淚。

  勝利者有一天又會成失敗者。

  拜祭儀式完畢後,劉邦與張良並轡緩行,身旁盡是隨行的文臣武將,他感到有些煩躁。他想找個僻靜處與張良閒談,抬眼一望,山那邊有一片鬱鬱蔥蔥的松林,林後是一彎清水,他和張良信馬由韁地向那邊走去。

  劉邦說:「子房,項王也算是個蓋世英雄,他雖然敗了,但他並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張良說:「是的,我聽說他被追至東城時,僅剩二十八騎,項王還對他的部下說,我起兵到現在已經八年了,身經七十余戰,我所進攻的沒有不破的,沒有敗退過,所以能成為諸侯的霸王。卻沒想到今天陷入這樣的困境,這並不是我的武力不如對方,而是天意如此,老天爺要我滅亡!現在只有拼個你死我活,我為大家開路突圍,我要讓你們再看一看,我項羽的雄風仍在。你們看,我仍要殺得他們落花流水。我要證明,不是我不能戰,而是天要亡我!」

  劉邦說:「的確如此,他總以為自己所向無敵就不應該失敗。最後陷入絕境時,仍然想表現自己是不可戰勝的。」

  張良說:「我聽說有這麼三次,一次就是還剩二十八騎身陷重圍時,他說『讓我為你們去輕取一將』,說完縱馬而上,斬了一員漢將。二次是突圍會合後又被圍困,他又縱馬斬一都尉,殺死百十人,並且得意地問他的隨行,『你們看我如何?』。三次是最後舍馬步行短兵相接,又有百十人被他殺死。這時他已是渾身是傷,知道不可逆轉了,才自刎而死。項王自以為英勇無雙,而最終也沒有弄明白為什麼不能取勝,這不正是他可悲之處嗎?」

  劉邦說:「項王作為一員戰將,確實古今少見,但他缺少了也容不得一位能為他運籌帷幄的人,怎麼能不失敗呢?」

  人似乎有一種同情失敗者的天性,劉邦似乎忘卻了他同情的這位末路英雄,正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死敵。

  大軍和群臣已被他們遠遠地拋在身後,這裡也許因為遠離要衝,非兵家必爭之地,八年戰爭沒有在這裡留下什麼痕跡。儘管是寒冷的冬天,這裡松林蒼翠,寒水清冽,寧靜平和,好一個休養生息的地方。

  劉邦留連忘返,喟然長歎:「能在這裡小憩些日子,倒是人生一大樂趣!」

  張良笑道:「陛下還未曾開國登基,就在思退隱了麼?」

  劉邦坦率地承認:「我真是身心都困乏極了!」

  突然,他發現遠遠的林中有一牧羊老者,便說:「我們前去看看!」說罷二人縱馬奔去,老牧羊人轉身趕著羊群向松林深處奔去。

  劉邦停馬大聲喊道:「老丈,請等一等,我們有話問你!」

  老牧羊人不得已側轉身來,只見他花白的亂蓬蓬的鬚髮,把面頰遮掩大半,一頂破斗笠戴得低低的。他揮舞著兩隻手在向他們比劃著。

  「稱在比劃什麼?」劉邦說。

  「他說他又聾又啞。」張良在一旁解釋說。

  「那就算了吧,我們回去!」

  二人剛回身走去,劉邦突然說:「此人的身影怎麼這麼眼熟?」

  張良說:「我也有遇故人的感覺。」

  劉邦似有所悟:「啊,侯成是哪裡人?」

  張良恍然大悟:「穀城人!是魯國儒生!」

  「快轉去!」

  二人催馬馳進松林繞過荊棘來到湖畔,只有幾隻羊在啃著枯草。二人向密密的林叢高聲呼喚:

  「候成——!愛卿——!」

  「伯盛——!出來吧——!漢王找你來了——!」

  除了回聲在松林中震響,只傳來陣陣松濤。張良突然高聲叫道:「漢王你快來看!」

  劉邦來到張良身旁,只見湖畔的泥土上留下兩雙破履,一行腳印。

  劉邦猛地跪下,向湖水叩拜,痛哭道:「侯成!伯盛!朕有負於你,你不該就這般去了!」

  一灣寒水,泛著微波,這裡是東平湖的末梢。

  張良勸住了劉邦,扶他上馬,剛要回去,只見一隊騎士飛奔而來。他們發現漢王和張良不見了。慌忙四處巡覓,找到這裡來的。

  「派人將他打撈起來,給他築一座墓吧!」

  「陛下,不要驚擾伯盛,還是讓他在這片寧靜清悠的天地中安眠吧,讓他與天地化為一體,比什麼厚葬都更為高潔。」

  劉邦似懂非懂,沒有說一句話,他感到自己欠侯公太多、太多……

  馬蹄聲遠去了,消失了,松林連松濤也平息了。此刻這裡,天空沉寂,林叢靜穆,寒水無波,山野無言,連只只羊也一動不動地伏在草叢中。

  牧羊老叟從松林深處複出,來到湖邊拾起破履穿在腳上,趕著羊群緩緩走去,漸漸地消失在東平湖畔深深的山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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