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謀聖張良 | 上頁 下頁
五〇


  項羽率領的這三萬精兵是憤怒之師,是燃燒著一腔復仇怒火殺來的。劉邦率領的這五十四萬人馬,本來有相當大一部分,都是被他脅迫而來的貌合神離的五路諸侯軍,再加上這支勝利的驕兵正墮入金銀窩、酒池肉林和美人的懷抱,完全等於一支繳了械的武裝。從劉邦到大大小小的將尉都深信不疑,項羽還在北方齊國的土地上。雖然他已經戰勝了田榮,逼得田榮流亡平原而被老百姓殺死,他燒毀了齊國的都城,坑殺了降卒,擄掠了婦女老幼,齊國的土地幾乎被他馬踏如泥,變成了一片廢墟。可是田榮的弟弟田橫帶領著少數逃亡的齊軍,又召募了不甘被項羽屠殺的幾萬人,在城陽舉起了反叛的旗幟。二千一百三十五年後,在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一位傑出的畫家徐悲鴻,還創作過一幅著名的油畫《田橫五百士》。由於田橫的反抗,項羽不得不留了下來,多次攻打城陽都未能攻克。就在這時,他聽見劉邦攻佔了他的彭城。於是,他留下了一部分將領繼續攻打田橫,自己親自率三萬精兵連夜殺回彭城。他沿途偃旗息鼓,悄悄逼進彭城,趁黎明時分漢軍尚在酣睡,出其不意地發動了猛攻。

  當楚軍潮水般的殺進城來,漢軍才在醉夢中驚醒。有的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被砍得血肉模糊、身首異處了。有的翻身起來就逃,甲衣來不及穿,武器也未得及拿,暈頭轉向地亂跑,恰恰就撞在楚軍的刀口上。就是穿好甲衣拿上刀劍的將士,此時已誰也顧不上誰,誰也不聽誰的召呼,從東、南、北三門蜂擁而出、奪路逃竄。五路諸侯的軍隊本來就是不得已跟著來的,一聽說霸王殺回來了,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帶著各自的隊伍溜了,有的怕項王報復,又掉過去投降了霸王。

  當劉邦被叫醒說項羽殺進彭城的消息時,他還難以置信。項羽又沒有長翅膀,難道能突然飛了回來不成?當千軍萬馬的喊殺聲由遠至近的傳來,他才慌忙穿好衣服被衛隊簇擁著上了馬車,向北門飛馳而去。他看見前後左右全是奔逃的士兵,一些騎馬的將尉來回驅趕,也絲毫無濟於事。

  亂軍如決堤的洪水,誰能挽狂瀾於既倒?

  也有得到消息早的隊伍,雖然也進行了一番血戰,奮力抵抗。無奈大軍已潰,堅持到午時,還是敗退到了城外。楚軍追殺漢軍到了穀縣和泗水一帶,沿途密密麻麻地躺滿血肉模糊、無頭斷臂、開腸破肚的屍體。在初夏陽光的照曬下,蒸騰出一股薰天的惡臭。

  這一路被殺的士卒有十來萬人,是這般的觸目驚心!

  剩下的一二十萬潰軍,繼續向南方沒命地奪路奔逃。被楚軍追趕到靈璧東面的睢水河邊。前有滔滔江水阻隔,後有如狼似虎的敵軍追殺,有跳入河中逃命淹死的,有被殺拋入河中的,有受傷滾入水裡的。河中的屍體越積越多,有的踏在露出水面的浮屍上,就可以逃到對岸。鮮血把河水染紅,屍體讓睢水斷流,群群老鴰在空中盤旋,呱呱嘶鳴,不時落下來啄食著屍體。

  僅這睢水河邊死亡的漢軍又有十來萬人,又是何等的動魄驚心!

  二十世紀今天的人,已難以想像這場追殺的殘暴慘烈。感謝司馬遷,他以一個史學家的正直和良心,用他那只如椽巨筆,為我們留下了觸目驚心地記錄:

  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谷、泗水;殺漢卒十余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璧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余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

  然而,就在這位偉大史學家同一本書的《高祖本紀》中,卻又換了一種輕描淡寫的筆法:

  「與漢大戰彭城、靈璧東,睢水上。大破漢軍,多殺士卒,睢水為之不流。」

  嗚呼!偉大的司馬遷尚且如此,不得不令人啞然失笑。

  此刻,漢王劉邦在哪裡?

  當劉邦乘車在滕公夏侯嬰和衛隊的護衛下殺出北門時,才發覺北門外的楚軍要少得多,也許是因為二三十萬大隊人馬都向南逃去了,把大部分楚軍吸引過去了。夏侯嬰立刻召呼住幾千奔逃的漢軍,有人發覺是漢王的馬車,便立刻聚攏過來,成了一支隊伍向北奔去。

  大約才逃出幾十裡地,楚軍發現有一駕馬車在士兵的護衛下向北逃去,料定是漢王劉邦,便立刻調集了數倍于他們的楚軍奮力追趕。眼看漢軍就在前面,楚軍立刻兵分三路,把漢軍包抄團團圍困,裡裡外外圍了三層,劉邦已成甕中之鼈,坐以待斃。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先前頭頂上還是火紅大太陽,此刻從東南方壓過來一遍烏雲,沒有一會兒功夫,就遮天蔽日,天地昏暗。突然間狂風突起,飛沙走石,連林木都被折斷了,天空又響起了沉悶的雷聲。這陣狂風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呼吸不暢。

  夏侯嬰這時把一個將尉叫過來,讓他帶領這一兩千士兵呐喊著向東突圍,然後把幾十個騎兵叫到身邊待命。

  正當楚軍被吹得暈頭轉向,腳跟都立不穩,突然聽得一遍喊殺聲四起,只見漢軍大步向東衝殺過去。楚軍生怕放走了漢王,全都尾隨漢軍追去,刀光劍影,廝殺得難分難解。

  就在這時,夏侯嬰一聲令下,幾十個騎兵護圍著劉邦的馬車,向北急馳而去。

  天快黑了,後面的楚軍暫時沒有追趕上來,總算可以稍稍喘一口氣了。這時劉邦撩起簾子向外一望,多麼熟悉的山川風貌,頓時使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親切感,他的心才從那高度的緊張狀態中鬆弛下來,他猛然意識到已經回到自己的家鄉。

  北邊就是沛縣了。

  「滕公,我想回家去看看,順便把家裡的人帶出去。」

  「大家聽著,向沛縣進發!」

  夏侯嬰剛發出命令,劉邦又問道:「你們看見過張良沒有?」

  夏侯嬰回答道:「我見成信侯病了,被幾個人護送出東門走了。」

  「派幾個人去找一找。」

  被派去找張良的人向東去了。其餘的繼續向北,很快被夜色籠罩了。

  子夜時分,劉邦一行來到沛縣郊外,虛實不明不敢貿然入城,只見縣城漆黑的一遍,不見燈火,寂靜無聲。派了兩個人前去打探之後回來說,城裡沒有楚軍,他們才進到了城裡。

  沛縣顯然被楚軍洗劫過,城門殘破,成了一座死亡一空的不設防的荒城。劉邦來到自己的家門前,只見頹垣斷壁、劫後余灰,親人已不見人影。劉邦佇立良久,黯然神傷,輕聲說道:「走吧!」

  夏侯嬰說:「是不是找看沒有跑的人家,給漢王弄點什麼吃的,哪怕燒口熱湯也好!」

  「不要驚擾父老鄉親了,上路吧!」

  劉邦確實又困又餓,經過了這一天的亡命奔逃,一身的骨架都像要抖散了。如今遭此慘敗,狼狽萬分,還有何面目見鄉親父老?

  滕公從一個士兵的身上找到一點乾糧。這還是進入彭城以前準備的,已經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他送到劉邦面前說:

  「漢王,湊和著吃一點吧,這深更半夜恐怕也難找到食物。」

  劉邦正饑腸轆轆,忙接過來咬了一大口,那難聞的酸黴味兒,使他差點嘔了出來。在彭城這些日子,天天的山珍海味吃膩了口,嚼到這士兵的乾糧真有如豬狗食一般。人總是這樣,貴也貴得,賤也賤得,不管三七二十一,他還是狼吞虎嚥地把那點不可多得的乾糧吞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