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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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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裡,他一個人躺在沒遭火災的西屋裡。又一陣子失魂落魄般的感覺湧上心頭。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的心裡才好受了一點兒。他定下神來,細細思索一下,「是的,她是跟他們走了。她是因沒給我守好書稿感到無法向我交待,在他們強制之下趁勁遠走高飛了。是的,不然的話,那兵是不會無故冒出那話的。她也恁大了,她的內心世界裡所容納的到底都是一些女孩子家所想的。唉,我太糊塗了,太不懂年輕人的心思了。……是的,她是可以割術的。……她是不會遭害的。她也不會再回來了。別管咋著,她只要平安就好了。」 他的心裡稍稍安頓了一些。他迷迷糊糊睡著了。他朦朦朧朧的,似乎覺得有一輛馬拉車轎往一家門口走來。車轎停下之後,從那裡邊走下一個女人,似乎像是梅嬴,又似乎不象。女人對他笑笑,什麼也沒說,就和那從院子裡迎過來的披戴著紅綢的新郎一起進院了。……迷迷糊糊,像是沉在大霧裡。他覺得他仿佛是站在村頭上,又像是站在野地裡。一個大兵模樣的什麼人,他弄不清是不是一個兵,反正他覺著仿佛是個兵,舉著鐵錘,走到他的面前。弄不清是為什麼,他說他要打他。他半點也不害怕,他認為他很正義,正義是什麼也不怕的。那兵一錘下去,把他的天靈蓋給砸碎了。這時他知道害怕了,頭已經爛了,知道害怕也晚了。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從夢裡嚇醒了。 他的心裡忽又難受起來,難受得就象刀子割,胸部周圍像是酥了一般,大腸那裡酸熱酸熱的,像是舊病又要復發了,大概是痛定思痛才知疼的緣故吧。「完了,這一回我是全完了。」他心裡說著,「一生勤懇,努力工作,心血付之一炬,全完了,這一回我是全完了。」一陣難忍的痛苦,使他警惕起來,「我的病又要復發了。不能讓它復發,如若復發,再也沒法挽回了。如若那樣,不僅是著作付之一炬,連用口舌去將那著作裡觀點傳播一下的機會都沒有了。……我要傳播,要講學!要將那天道學說傳開出去!」他忽然想起了這幾句話。 這一想,反而不難受了。「不能難受,我不能再去難受,難受除了使病復發,早一點結束性命之外,別的什麼好作用都是不會有的。我還可以講學,還有餘生,我可以到各國去講學。我的努力全做到了,命運該滅這部著作,我也就不去為之遺憾了。反正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去難受了。不能再去把下餘的一點歲月難受掉了。不難受了,為了能順利做到在有生之年替天傳道,我不難受了。寫天道,要學天道。天道無我。正因天道無我,才不知道痛苦,才永遠長壽。痛苦是無用的,我再也不能痛苦了。」積極的想法確實可貴,想到此,他的心裡坦然了,當真的,半點也不難受了。 他勸自己早一點入睡。然而,他沒想到,越要自己入睡,反而越加難以入睡了。「不困就不困吧,乾脆我就不睡了。想想吧,再往底下想想吧。」他在心裡朗聲地說,「多年隱寫,著作付之一炬,這件事我向世人咋說呢?中,我要好好地向人們說明事情的原委。我虧,我要好好說說!……不!不能說,我不能說!這件事情不能說!我若是那樣向人去說,世人將會笑掉大牙呢。書稿已經灰飛煙散,我再去說,無非是去自我證實,去讓別人替我審查,替我證實,證實我的自我證實確實屬實。無非是去向別人說明我多年來在山裡隱隱藏藏,偷著寫了好長時候,寫了老大一大卷子書,後來一火毀了,現在沒有了。引得別人喧喧嚷嚷,替我報虧。接著而來的是『無戲做戲』,『多此一舉』,『不相信人』,『大可不必』等等詞句。心懷好意的相信者說:『唉,可惜,他本來是有本事的,可就是命太不好了。』心懷歹意的相信者說:『大書不小,可就是燒了。燒了等於沒有。該他那樣!』那些根本就不相信者滿可以給我送來『以假充真』,『欺世盜名』,『大言不慚』,『打腫臉充胖子』,『是真是假,反正不得而知』的言詞。向人去說,無非是想讓人認為我有巨著,偉大,了不起,我虧。我不願意去要偉大,不願意去要了不起,更不願意去要這用極虧換來的偉大和了不起。這樣去被稱為了不起真比死了還難受。我虧就是虧,不必再去到世人面前報虧。讓世人去替我報虧,煩煩擾擾,費去他們許多不必要的心思,甚至在歷史上給我留下一段虧,也大可不必。多年隱寫,苦苦保密;而今一切歸於烏有,反去揭密,讓世人替我虧密,笑我不該秘密,這真是天大的自我捉弄!多麼難言的一段歷史呀!晚了,一切都晚了,現在即使跑到郢都去找楚惠王討賬也已晚了。什麼都別說了,別再去留歷史性的自我嘲弄了。天哪!這真是天大的無法再說呀!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反正我認為這段歷史既隱了,就隱去吧,我沒法說了,不必再去說了。我要能夠忍心隱下,能夠將它永遠隱往。寫天道,要學天道。天道是最有函量,最能含蓄和包容的,世上難得的是包容,讓這件事去衡量一個人最大限度的含蓄和包容是多大吧,讓它來做做我含蓄和包容的考查和鍛煉吧。」 想啊想,從這時起,直到雞叫,沒有合眼。天剛微明,他就起床,又到山裡去了。他曾對自己說過,他相信梅嬴沒有災難,他對她已經放心了,然而,不知怎地,他又掛念起她來了。他希望能在山裡找到她。他拄著棍到那幾個幽谷和幾條澗邊去找她,「梅嬴!梅嬴!梅嬴!梅嬴!」小聲而悲切地叫著,哪裡都找到了,哪裡也找不到她的影兒了。 他走進隱宅,看見那火燒的黑牆,心裡一涼,又象丟了魂般地難受起來。他在山洞裡蹲了一會兒,忽地想起了什麼,就拄著拐杖,走出隱山,走過跨在渦水上的小橋,到那沒遭戰亂的河北沿的一個朋友家裡去了。 他請朋友幫忙找找梅嬴。他對朋友說:「我與僕女梅嬴從外地回來。我到外邊散步時,梅嬴在家洗衣,這時楚兵打了過來。當我從外邊回到家時,梅嬴就不見了。她不是躲哪去了,就是被楚兵抓走了。請你幫我找找她吧。」 朋友幫他四處打問,找了幾天,也沒找到梅嬴的影子。 第八章 入秦過函 過安莊,迷入魏仙源 公元前四七八年,伯陽先生遭劫難,出隱山,暫住渦北朋友家裡。 在此期間,想起著作被毀,又曾出現幾陣難受,舊病差點兒沒有復發。後來是他運用他那非同一般人的哲學家的頭腦細想一回,才算徹底想開了。 因大書成灰,使他痛下決心:要到那些能夠左右時局的大國去,大力傳播道家學說。他心裡說:「可恨的楚賊,你燒了我的著作,並沒割走我的舌頭。我還有一張嘴,我還得幾年不死,我還可以說,我還可以講,我還可以講到老死!我一定要叫這天道學說在普天底下傳下去!」 一天,他和朋友閒話之時,二人對當時的形勢進行了簡要的總結: 一、自陳國國君、苦縣縣正被楚軍殺死之後,陳國版圖已經歸楚,陳人已經成了楚國的亡國奴; 二、楚人打算將陳之舊官員全部撤掉,換上楚人。對撤去的官員要另眼看待。有的還要接受監視。和舊官員有過什麼關係者,不管是誰,日後皆不能予以器重; 三、此時吳國很是瘋狂,不僅忙於向齊爭霸,而且忙於向晉爭霸,向越爭霸。中原地區一些國家形勢很緊張,晉齊之間,齊魯之間,吳晉之間,吳越之間,吳楚之間,明爭暗鬥,互相角逐。大的戰鬥此伏彼起,小的戰鬥接連不斷; 四、函谷關以西的地面上,秦國的國君秦悼公正在集中精力修理國政,安定地界,發展生產,那裡局面比較安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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