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四六


  尤其不可饒恕的是,皇甫繼勳指揮不當,貽誤戰機,丟掉了金陵西面最後一道屏障採石磯。統軍使張雄,系江南一員猛將。當初後周入侵南唐時,淮南民眾舉義自保,人稱「義軍」,張雄是義軍首領之一,因其戰功顯赫,被李破格任用,先後任袁州(治宜春,今江西宜春)、汀州刺史。李煜即位後,改任現職,繼續駐守袁州和汀州。當他得知金陵告急,迅即奉命率部北上勤王。出發之前,他老淚縱橫,視死如歸,當著七個兒子的面對天明志:「吾此行義無反顧,必死於國難。爾輩亦當為國捐軀,否則便是不忠不孝。」

  他的七個兒子均為其忠義之舉所感動,無不涕泣受命,發誓決不苟且偷生。張雄帶兵走到溧陽(今江蘇溧陽)城外,突然收到朝廷差人送來的蠟丸帛書,令他停止前進,就地待命。隨軍參贊的監察禦史許逖,深諳兵機,長於審時度勢。當他發現溧陽四周一馬平川,無險可恃,斷然指出此處易攻難守,不宜久留,更不可戀戰。於是,他自告奮勇,孤身潛往金陵探問究竟並向李煜面奏,行前特意囑咐張雄:「公在此宜安勿躁。遇有宋軍挑戰,切忌莽撞。吾速去京師請命,歸來與公入城堅守。」許逖走後,附近宋軍果真前來罵陣,張雄不堪侮辱,憤然迎敵拼殺,結果中計,父子八人全部戰死。

  溧陽失守,為宋軍集結金陵掃除了又一障礙,使潘美所部得以順利抵達秦淮河畔。這時,南唐在河對岸尚有十萬水陸兵馬背城列陣,準備與宋軍決一死戰。潘美雖然急於率軍渡河,但舟楫未具,於是他對眾將士大聲疾呼:「我部乃精銳之師,戰必勝,攻必取,難道這一葦可航的秦淮河就能阻擋我軍的腳步?」隨後他第一個跳入河中,率先涉水奔向對岸,數萬將士接踵而上,將南唐守軍殺得大敗,初步實現了趙匡胤暫時圍而不攻,以期李煜樹幡自降的方略。

  皇甫繼勳更為陰險的是,對李煜陽奉陰違,表面上雖然下令緊閉金陵外城各門,嚴防宋軍突襲,暗地裡卻不認真麾兵退敵,一味敷衍塞責。甚至遇有外地南唐將士敗績的消息傳來,他竟偷偷躲在府內彈冠相慶,恨不能即刻追隨李煜一道降宋。裨將對其龜縮愁城,束手待斃的行徑極為不滿,便暗中聯絡軍中敢死之士,秘密出城夜戰,奇襲宋軍營地。皇甫繼勳覺察後嚴加制止,並對裨將鞭笞杖擊,荷枷囚禁。惟恐李煜催問軍務,他又自欺欺人,扣壓一切戰報和有關戰事的奏疏,並藉口城防軍務不容分身而拖延李煜的宣召垂問。

  這時,潛伏在金陵城裡的小長老,也極盡麻痹李煜之能事。他每次入宮覲見,總是大講佛力萬能,聲稱宋軍對金陵圍而不攻,是佛祖對李煜虔誠禮拜的善報。南唐有佛保佑,定能逢凶化吉,只要以逸待勞,宋軍便會師疲自退。李煜對此深以為然,除親臨內城古刹頻頻答謝外,特在宮中專辟淨室,宣召高僧德明、雲真、義倫、崇節等講解《楞嚴經》和《圓覺經》。又經張洎推薦,徵召在鄱陽湖隱居的處士周惟簡入宮,專講《周易》六十四卦,宣揚天道循環,否極泰來,坐等歷經厄運之後再交好運,幻想運轉時來,化險為夷。

  然而,幻想永遠也無法代替現實。南唐乙亥歲(公元975年)農曆五月的一天,李煜心血來潮,傳諭內廄備馬,要宰相殷崇義陪同,策騎登城巡視。

  李煜登上城樓,環顧城外:只見遠處江岸帆檣林立,戰艦如雲;近處步卒營帳棋布,旌旗蔽野;中軍帳前旗杆上高懸的大纛更為顯眼,可惜全是宋軍的標誌。李煜面對此景不禁大驚失色,深知自己為人所騙。

  回到宮中,他急不可耐地降旨召見皇甫繼勳,怒斥他惜保富貴,欺君罔上,誤兵誤國,隨後下令摘掉烏紗,剝去戎裝,推出午門正法。內侍聞聲,撲向天怒人怨的皇甫繼勳,當即將其反剪雙臂押下。守衛宮門的武士對飛揚跋扈的皇甫繼勳早就恨之入骨,揚言要伺機對他寢皮食肉,此刻見他被押解出宮,個個怒目圓睜,蜂湧而上,先是拳打腳踢,繼之棍起刀落,須臾之間,未待行刑便將他臠割分屍淨盡。

  皇甫繼勳被誅的消息傳出宮外,守城官兵士氣大振。李煜趁熱打鐵,再度下詔督促各地將士勤王。他又面授機宜,派衛尉卿陳大雅化裝出城,前往洪州宣旨,命鎮南軍節度使朱令率師北上,解救金陵。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自部署兵力認真抵抗入侵的宋朝軍隊。

  遺憾的是,懦弱的李煜,不久又發生了動搖,對趙匡胤仍然抱有幻想,妄圖以和談弭兵,為此他派遣能言善辯、才思敏捷的文臣徐鉉和精通《周易》、深諳變通之道的名士周惟簡為正副使出使北宋,向趙匡胤厚貢方物,並呈《乞緩師表》:

  臣猥以幽孱,曲承臨照,僻在幽遠,忠義自持,惟將一心,上結明主。此蒙號召,自取愆尤,王師四臨,無往不克。窮途道迫,天實為之。北望天門,心懸魏闕。嗟一城生聚,吾君赤子也;微臣薄軀,吾君外臣也。忍使一朝,便忘覆育,號眺鬱咽,盍見舍乎?臣性實愚昧,才無異稟,受皇朝獎與,首冠萬方。奈何一日自踵蜀漢不臣之子,同群合類而為囚虜乎?貽責天下,取辱祖先,臣所以不忍也。豈獨臣不忍為,亦聖君不忍令臣之為也。況乎名辱身毀,古之人所嫌畏者也。人所嫌畏,臣不敢嫌畏也,惟陛下寬之赦之。臣又聞:鳥獸,微物也,依人而猶哀之;君臣,大義也,傾忠能無憐乎?倘令臣進退之跡不至醜惡,宗社之失不自臣身,是臣生死之願畢矣。實存沒之幸也。豈惟存沒之幸也,實舉國之受賜也;豈惟舉國之受賜也,實天下之鼓舞也。皇天后土,實鑒斯言。

  李煜在這通表文中,苦苦哀求趙匡胤對他網開一面,寬仁厚愛,罷兵存國,可憐「一城生聚」;又特別哀求趙匡胤不要把他置於「貽責天下,取辱祖先」的難堪境地,使他這個「窮途道迫」的末代君王,「進退之跡不至醜惡,宗社之失不自臣身」。這無疑於與虎謀皮,自投羅網。

  成竹在胸的趙匡胤,對李煜的乞求一如既往,無動於衷。但這位稍遜風騷,行伍出身的皇帝,卻對譽滿江南的文人徐鉉饒有興趣,甚至抱有幾分崇敬之意,很想與這個欲以三寸不爛之舌退兵的說客較量一番。於是,他命內侍傳旨在便殿召見徐鉉。

  徐鉉上殿伊始,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美言李煜如何經綸滿腹,以孔孟之道經國化民,以和為貴,善待鄰國;又如何博學多藝,尤擅詩詞,堪稱天下難得的奇才。趙匡胤耐心地撫髯靜聽,意在後發制人。待徐鉉講到最為得意之處,他突然插話發問:「卿言江南國主作詩頗多佳句,可否為朕背誦一聯?」

  徐鉉未加思索,當即脫口背出李煜《三台令》中的兩句:

  月寒秋竹冷,
  風切夜窗聲。

  趙匡胤聽罷放聲大笑,「哈哈!平淡無奇,此乃寒士語。壯士不為,朕亦不為也。」

  徐鉉內心不服,反唇相譏說:「卑臣願洗耳恭聽陛下的非『寒士語』。」

  趙匡胤回答:「朕雖盤馬彎弓,卻也崇尚斯文。朕發跡之前,曾沿黃河溯流飄泊,四海為家。一次途經華山腳下,夜晚醉臥田間,翌晨正值睡意朦朧之時,忽覺日出東方,燦爛輝煌,紅光耀眼,熱氣撲面,朕便情不自禁地信口謅出四句詠日詩:

  欲出未出光辣達,
  千山萬山如火發。
  須臾走向天上來,
  趕卻流星趕卻月。

  接著,趙匡胤面向周惟簡說:「聽說副使周卿系江南飽學名士,可否對朕詩指點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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