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二四


  更使李煜神魂顛倒的是,小周後在演奏中不時地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向他頻送秋波,弄得李煜魂魄出竅,神遊情海。直到曲終,聽者齊聲喝彩,他才如夢方醒,語義雙關地讚美說:「實在是令人陶醉!」隨後又取悅小周後道:「适才聽了小妹的演奏,方知孔夫子何言『聞韶樂,三月而不知肉味』。」

  小周後放下玉笙,從懷中掏出香羅手帕,一邊揩拭額頭沁出的細密汗珠,一邊順水推舟,向李煜撒嬌:「既然如此,那就請姐夫即席填詞一首吧。」

  李煜故作謙虛,笑容可掬,回答道;「曹子建有七步成詩之才,也不過即興吟了一首五言絕句。我怎能在短時間一氣呵成上下兩闋!不過,小妹盛情難卻,我也只好勉為其難了。」說著他就離席踱步,醞釀構思,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吟成了一首《菩薩蠻》: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雲深繡戶,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這首詞的上半闋明白易懂,凡是在場的人都能不言自明,知道是寫小周後演奏時的神態和她對李煜的鍾情,對下半闋則茫然莫解了。「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只有小周後才能神會,自然使她想起日前陪同聖尊後去移風殿賞花的情景。

  那日,李煜是東道主。賞花之後,他請賞花人進殿休息。殿內備有茶點酒菜,還有宮女表演西域歌舞助興。聖尊後因身體不適中途退席,叮囑小周後留下代她賞花。

  席間,李煜酒酣耳熱,談笑風生。他先是給小周後講述那幾盆卓立脫俗的麝囊花,說白花名為「瑞香」,晶瑩似雪,纖塵不染;紫花名為「紫風流」,風韻莊重,純正無瑕,但他嫌花名落俗,改為「蓬萊紫」。這兩種名貴的花,色香俱佳,聖潔高雅,園圃罕見,市廛難得,不是廬山古刹主事的尼姑貢獻,即使身在禁中也難見到。繼而同小周後談藝論文,從張翊編的《花經》和歷代賞花詩說到眼前宮女演奏用的「羯鼓」、「羌笛」,直到夕陽西下才收攏話題。談話中間,殿外下了一陣小雨,他都沒有發覺。

  從李煜當時神情看,似乎還有話想說又不便說,真是欲罷不能,欲行還止。他深感這次相會「未便諧衷素」,所以悵言「宴罷又成空」。

  小周後仍記得,臨近分手,李煜還展紙為她書寫了一首《子夜歌》,怕她不解其意,對開頭兩句還特殊加了圈點:

  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閑評,詩隨羯鼓成。

  自幼就熟讀唐詩的小周後,一眼便看出了嵌在開頭兩句詞裡的典故。她知道這不是兩句普通的惜花詞,它的後面藏著一個類似「人面桃花」的浪漫故事:傳說晚唐詩人杜牧,年輕時路過潮州,與一位少女相遇,兩人一見鍾情。杜牧當時礙于少女年齡偏小,不宜成親,便決定十年後再來娶她。不想十年後石榴結子的時節,杜牧舊地重遊,發現那位少女已經嫁人,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杜牧對此感到十分懊悔,信手寫下一首《歎花》詩:「自恨尋芳到已遲,昔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蔭子滿枝。」至於李煜為何要在詞中借用這個典故,小周後當然不言而喻了。

  通過頻繁的書箋來往和謀面交談,李煜和小周後的感情。日益升溫,遠遠超出了親戚的範圍,驟然發展到戀人特有的熾熱乃至眩暈程度,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憾。《史記》、《列女傳》等書關於堯帝二女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古老傳說,在二人心中引起了妙不可言的遐想。在李煜看來,小周後就是女英,我娶她乃是天經地義;在小周後看來,李煜則是舜帝轉世,我嫁他也為情理所容。略有不同的是,小周後對於此事始終處於優柔寡斷之中。她時而警惕自己,要固守男女之大防,萬不可奪胞姐所愛;時而又慫恿自己,男女相悅相愛乃人之天性,古時娥皇未嘗忌妒女英,今世娥皇亦當寬容胞妹。

  儘管在這段時光裡二人不斷耳鬢廝磨,但是,李煜總覺得感情上的饑渴無法獲得滿足。他嫌日間不足以盡興傾吐戀情,於是竟不惜有失君王體面,以書劄密約小周後半夜到畫堂南畔的移風殿幽會。這無疑給舉棋不定的小周後,增加了一個更為棘手的難題。她深知,這次踐約就是委身於自己熱戀的情人,而且是妻妾成群的人,意味著向少女時代告別,將遭致封建世俗偏見的非議;而違約又有悖自己意願,怕錯失良機,追悔莫及。她思前想後,反復掂量,最後痛下決心:還是按時赴約!於是,她義無反顧,大膽地用自己胸中燃起的愛情烈焰,向封建的綱常禮教發起了一次猛烈的衝擊。

  夜交三更,早已穿戴梳洗停當的小周後,悄然走出了畫堂。雖然她將腳步放得很輕很輕,但由於夜深人靜,那雙討厭的金縷鞋踏在石板上仍如空穀傳聲。這個禍根不是鞋本身,而是裝飾在鞋上的那對銀制鈴鐺,平時走路聽之悅耳,如今竟似長空驚雷,震耳欲聾,嚇得她像驚弓之鳥,趕忙脫下金線繡鞋,提在手上,並緊緊捏住鈴鐺,沿著月色朦朧、樹影婆娑、花香浮動的小徑,時停時走,左顧右盼,忐忑不安地快步向前走去,素白的錦襪襪底上沾滿了泥跡苔痕。

  來到移風殿,她仍然驚魂未定,有氣無力地用手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殿門,不禁心中大喜:只見李煜正笑容可掬地站在擺滿盆花的花架前,急盼著她的到來。直到這時,她那顆緊張得幾乎提到喉嚨間劇烈跳動的心,才算安穩地落回原來的腔位。高度的緊張過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壓頂而來,使她不能自控癱軟的全身,面臨搖搖欲倒。

  李煜見狀急忙上前攙扶,她就勢扔下手中的金縷繡鞋,一頭撲在李煜懷中,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將臉緊貼在他的胸前,氣喘噓噓地說:「你可知我這一路是冒著怎樣的風險來這裡同你幽會,這是需要何等的勇氣呀!今晚我將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交給你,任你恣意地求,盡情地愛吧。願上天保佑我們,從現在開始,我們永遠心心相印,生死相依,白頭偕老。」

  聽著小周後這番發自肺腑之言,李煜深為她的一片癡情所感動,內心不禁湧起珍惜、疼愛乃至愧疚之情。他一手替小周後從地上拾起金縷繡鞋,一手挽著她的後腰,半擁半架地走進了殿內臥室。隨後,二人稍事休息,便洗漱、更衣入帷,在錦衾繡榻上相偎相依,輕憐蜜愛,彼此用溫馨撫慰著對方的心,繾綣到晨光熹微,難捨難分,度過了他們平生難忘的一個苦短而又銷魂之夜。

  翌日,李煜回到澄心堂,昨夜的情景還不時地在他的腦際縈回。在沉醉與思戀那些令他難忘的片斷之余,李煜將夜來耳目所及,寫成一首傾訴真情實感的《菩薩蠻》,差人給小周後送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首刻畫小周後敢於蔑視綱常禮教和世俗偏見,大膽追求愛情的詞,曾使當時和後世的一些詞人驚歎折服,遂有貪天掠美之徒,將全詞略加竄改,竊為己有。如《壽域詞》中的一首《菩薩蠻》便是:

  花明月暗朦朧霧,此時欲往儂邊去。剗襪下香階,手攜金縷鞋。
  藥闌東畔見,執手偎人顫。奴為出家難,從君恣意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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