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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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此類膾炙人口的詞作,吸引和啟迪了自幼在珠圍翠繞中生活的皇子景通。對他來說,這不啻魚之得水。他可以借助這種精美的韻文形式,淋漓酣暢地代他鍾愛的粉黛裙釵,傾訴內心嚮往的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戀情。景通是一個長於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的高手,善於在寫景抒情、遣辭造句之中,巧妙地傳達出埋在心靈深處的情愫,文辭凝煉優美,如行雲流水,一任自然。他傳世的詞作雖然只有四闋,但篇篇都是精品。這固然來自他的勤奮和天賦,但也得益於他與詞友馮延巳的切磋。 馮延巳,又名延嗣,字正中,是五代十國時期詞壇大家,代表作有《陽春集》。他平生奮力工詩,尤喜作樂府詞。他的詞意蘊深厚,纏綿婉約,辭清句麗,以白描見長。他長景通十四歲,兩人過往親密,相知相依。當年景通為太子時,曾在匡廬鶴鳴峰下築讀書堂攻讀學業,馮延巳朝夕伴讀於左右。 景通繼承皇位以後,不忍讀書堂棄之草莽,便下詔以書堂舊址為寺基修建伽藍,「以居禪眾,示人至理」。寺成,命名為開先寺,並宣諭馮延巳著文記事。馮延巳在《開先禪院碑記》中深情地回憶了這段往事。景通對馮延巳的文筆和才幹頗為賞識,先後委以重任,由元帥府掌書記擢為諫議大夫、翰林學士,又遷戶部侍郎、同平章事,官居相位。馮延巳對此感激涕零,為了報答景通的知遇之恩,他曾寫一首《長命女》詞,借詠歌夫妻之間的情意來喻示他們君臣之間的特殊關係: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景通在處理政事之余,常單獨召見馮延巳品茗論詞。一次,他在翰墨亭將兩首新詞交給馮延巳閱評。一首是《應天長》,另一首是《望遠行》: 一鉤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 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 玉砌花光錦繡明,朱扉長日鎮長扃。夜寒不去寢難成,爐香煙冷自亭亭。 殘月秣陵砧,不傳消息但傳情。黃金窗下忽然驚:征人歸日二毛生! 馮延巳雙手接過詞箋,畢恭畢敬地在心中默誦兩遍,不禁暗暗叫絕:真是大家手筆!這兩首詞勾勒的畫面各異,描繪的卻都是閨中少女少婦的離愁別緒、淒苦傷情。第一首是寫:在晨光熹微的春日黎明,一位被愁緒折磨得徹夜未眠的少女,滿臉倦意走到梳粧檯前,漫不 經心地拿起落滿灰塵的銅鏡,神情麻木地望著鏡中那雙被離愁緊鎖的蛾眉,像高天的孤獨新月。顧影自憐,使她覺得心灰意冷,再也不想梳洗打扮了。隨後,她精神恍惚地卷起珠簾,憑窗遠眺,又見樓宇回轉重疊的空曠院落中風吹落花,飄忽不定,更覺人去樓空,窮極無聊。她嘆惜往日與意中人並肩漫步柳堤芳徑,手撫金井欄幹、低聲絮語的歡樂時光,一去不復返了!甚至夢裡都很難再現。為了舉杯澆愁,昨夜她在燈前獨自把酒,一醉方休,然而更深酒醒,春愁更增,想到在空寂的深院裡磋砣青春年華,覺得比生一場大病還要難受。 第二首寫的是,陽光燦爛,花團錦簇的踏青季節到了,可是深宅大院的朱門卻長日緊閉。原因何在?閨中孤獨索居的少婦心情煩悶,無意出遊。昨夜,她又輾轉枕席,徹夜未眠,眼望藻井焦灼不安,思親之情將她折騰得精疲力竭。伴她熬過這漫漫長夜的只有熏爐的燃香。儘管爐香早已燃盡灰冷,但在她的幻覺中,似乎那縷遊絲般的輕煙還在嫋嫋相續,亭亭上升。這位守著空房冷衾的少婦,本來就百無聊賴,度時如年,偏偏此時又從遠處傳來月下擣衣的砧聲,這就使她更加思念離家遠征的親人,越發熱切盼望得到親人儘早歸來的消息。朦朧之中,東方既白,曙色臨窗。她仿佛聽到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響,心裡不禁一怔,自言自語道:待他遠征歸來,怕是夫妻二人都已老之將至,鬢髮斑白了! 正當馮延巳聚精會神地琢磨景通怎樣通過男女情愛的曲折揭示人生苦痛的時候,景通打斷了他的思路:「卿對朕的兩首新詞有何見教?」 馮延巳聞聲趕忙回答:「臣才疏學淺,不敢對陛下的大作妄加評議。」 「卿言差矣!今日是詞友間促膝談藝,大可不必囿於君臣之禮。卿如不言,當罰詞一首。」 馮延巳為了擺脫言與不言都處於尷尬的境地,便順水推舟地說:「臣認罰。臣雖不才,但願遵命獻拙一試。然臣亦恭請陛下再制新詞一首賜臣臨摹。」 「卿意甚好。但汝言『臨摹』不妥,當為『觀摹』,彼此切磋詞藝之謂也。」接著他傳諭身邊宮女:「取文房四寶來。」 在等候宮女佈置寫作環境的當兒,馮延巳向亭外的荷塘掃了一眼:這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蜻蜓立上頭」的時節,離「無窮綠葉連天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還有相當長的時光。突然一陣輕風掠過水面,帶來無數漣漪。恰巧這時有個頑皮的宮女從杏林芳徑走來,信手了一把花瓣拋入池中,逗引雙雙戲水的鴛鴦,然後獨倚鬥鴨闌幹低頭觀賞。不想頭上傳來一陣鵲噪,又使她驚喜若狂。由於舉頭過急,使得挽發的玉簪歪歪斜斜地沿著黑黑的長髮向下滑落。馮延巳觸景生情,詞興大發,稍加思索,便擬好了一闋《謁金門》的腹稿: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芳徑裡,手紅杏蕊。 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隨後,馮延巳展紙揮毫,一氣呵成寫就了《謁金門》,將墨蹟未乾的詞箋拱手送給景通。馮延巳這首詞誘發了景通的詞興,他提筆一揮而就,填了兩首《浣溪沙》(亦名《攤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幹。 前一首是寫,在春雨連綿的早晨,一位愁緒滿腹的少女,無精打采地走到窗前,先用手緩緩地卷起珠簾,再用玉琢的簾鉤把它牢牢卡住。這雖然是新的一天的開始,但她卻沒有任何新的感受,新的希望。她還和往常一樣,覺得這重樓裡充滿了春恨。無意中她推窗探身朝下望去,只見落花隨風飄蕩,不由自主,便情不自禁地慨歎道:狼藉的殘紅啊!你的歸宿何在呢?她由此聯想起自己苦悶彷徨的心境:因為信使久久沒有傳遞情人來自遠方的音信,所以她的愁緒更加凝固淤結,就像雨中淒豔的丁香花蕾,愁上加愁。用什麼辦法才能消除這抑鬱在胸中的愁與恨呢?只有回首遙望煙雨迷茫中的楚天江波,暗傷如煙的往事。 後一首則寫,在「荷盡已無擎雨蓋」的深秋,經霜的荷葉由碧綠變成枯黃,蕭瑟的秋風又助紂為虐,無情地抽打著池中的斷蓬殘葉,往日飄溢在綠波上的荷香也消散殆盡。似乎這肅殺的季節,把韶光與少婦一併摧殘,使得她們形象憔悴,令人目不忍睹。置身於「秋風秋雨愁煞人」氛圍中的少婦,無可奈何地將夢魂從丈夫遠去的雞鹿塞收攏回來,獨坐小樓如怨如訴地吹奏玉笙,置身世外,木然呆坐,直至夜寒襲人。她不知流下了幾多珠淚,也不知吐出了幾多別恨,然而這一切都是枉然,到頭來,她還是孑然一身,憑欄遠眺,心系風雨同舟、相濡以沫的夫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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