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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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城樓! 出城時,從它旁邊經過,並未覺得它的高聳和威嚴。從荒原上遠遠地望去,它聳立在蜿蜒起伏的城牆上,卻頓生雄偉和威嚴,像一尊守衛大門的石獅,巍然屹立,有種強大的威懾力量。 「登上城樓,極目眺望,景致一定很美。」 「想登樓嗎?去好啦。」 李商隱感激地點點頭。 走近城樓,才看清城樓年久風化,已經殘破。樓高三層十丈,飛簷高棟,秦磚漢瓦,叢瓴錯節。木質樓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陣怪響,讓人心顫。然而登上頂層遠眺,遠處的綠楊垂柳,流水沙洲,紛紛呈現眼前,遼闊原野一望無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邊,那麼多人。」 李商隱沒理會夫人的感歎,面對荒原的雄渾蒼茫,內心激動不已。雄心壯志百無一酬的憤慨,漸漸侵襲心頭,面對周圍醜惡的黑暗環境的憎恨情緒,強烈地升騰起來,恨恨地道: 「西漢賈誼,夫人,你知道他嗎?他當年上《治安策》,指陳時事,文章開頭寫道:『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極為痛切,可是漢文帝不予採納,反而把他貶放楚地! 「東漢末年的王粲,為了避亂,遠遊到荊州,依靠劉表,而劉表是個無能之人!我今天不也像賈生,被流放到這荒原上嗎?不也像王粲寄人籬下嗎?」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麼算是寄人籬下呢?況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籬下呀!」 「不,大丈夫應當有自己的抱負,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家園,豈能久長地依附于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還要勸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隱揮揮手,放聲吟詠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吟罷,意猶未盡,李商隱又重複吟詠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負,是我的宏願。頭飄白髮,身『入扁舟』歸隱江湖,是我實現抱負之後的歸宿!就像春秋時代的範蠡,輔佐越王勾踐,『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於江湖』。像李白說的,『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詩的最後兩句是何意?鵷雛,是傳說中的一種鳥,與鳳凰相像,這我知道。」 李商隱仍然沉浸在雄渾豪放的詩的意境中,七妹又詠了一遍詩的最後兩句,他才解釋道: 「尾聯兩句,是借用莊子寓言,表達我對功名利祿棄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裡妄加猜測誹謗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戰國時代,惠施出任梁國宰相,莊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謠說,莊周此來是要奪相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莊周得知這種情形後,非常坦然地去見惠施,並講了個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種叫鵷雛的鳥,從南方飛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樹不落下歇息,非竹子的果實不食,非有甘泉不飲。有只貓頭鷹剛剛揀得一隻死老鼠,看見鵷雛飛過,懷疑它要來搶食死老鼠,就仰頭向它發出『嚇!嚇!』的怒叫聲。現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國這只死老鼠,來『嚇』我嗎? 「在這則寓言中,莊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顧,你不要杞人憂天,自相驚擾。」 「這個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當成了美味,像那只貓頭鷹;而秉性高潔的鵷雛竟然被猜疑個無止無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譏諷那些朋黨勢力,為了功名利祿,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擊異己?」 李商隱會心地笑了。真是賢妻知己,我心裡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見夫君笑了,排遣了鬱悶情懷,想轉個話題,說點愉快的事,但又怕話題轉得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惱,於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寫詩為什麼要用那麼多典故?白公樂天的詩,明白如話,尤其他寫的新樂府詩,不管童叟還是婦嫗,都看得懂,百姓都願意閱讀。」 「怎麼給你解釋呢?關於用典的事,過去有人對我說過,勸我作詩少用典故。這樣說吧,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格習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就覺得這首詩沒寫好。每當我吟詩作賦時,那些典故就在腦子裡活動起來,爭先恐後往你筆下鑽,使你無法拒絕,不能不把它們寫進去,真沒有辦法!」 七妹見丈夫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覺得好笑又有趣兒,自己寫詩作賦就沒有他那種感覺,這大概就是自己的詩不如夫君詩的緣故吧! 七 有一天,一位名叫劉映的老儒生從邊地蕭關,經平涼、涇源赴京述職。他一臉風塵,滿目蒼老,來看望王茂元。其實他曾是王茂元的經師。 唐代科舉考試科目,除進士之外,還有明經、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經科,顧名思義,是專門考「經」。 唐代以《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以《詩》、《周禮》、《儀禮》為中經;以《易》、《尚書》、《春秋公羊傳》、《谷梁傳》為小經。有的考生通兩經,則指通大經、小經各一書,或者中經裡的兩部書。有的考生通三經,則指通大經、中經、小經各一書。有的考生通五經,則指大經兩部書皆通,其餘中經、小經還要通三部書。 這劉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經,學識極其淵博,人們都譽稱為劉五經。 王茂元自己對經學不甚了了,但對精通者極為尊敬。老經師的到來,他極為熱情招待。宴飲席上,自然有眾幕僚參加,李商隱當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極其仰慕老經師的學識,對滿腹經綸的老經師淪落邊庭經年,又極為憐惜,不時發出歎息。 劉五經看出眾人的憐憫,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道: 「諸位不知老夫之樂,乃在眾樂之樂。家國安寧,朝政清明,即使讓老夫終老邊庭亦在所不辭!」 笑聲朗朗,話語擲地有聲,很使李商隱敬佩,想說幾句稱賞話,又顧慮老儒生年已七十開外,而自己僅二十七歲,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說話之理。 王茂元喝了幾杯酒後,無所顧及,聽了老經師之言,哈哈大笑,駁斥道: 「不對!老師乃一代經師,才高天地,卻沉淪荒漠邊地,埋沒賢才,實乃朝政之不清,宰輔之不明,不能為聖上薦舉人才所致!可惜!可歎!」 劉五經搖搖頭,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責怪朝廷宰輔。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寒,在朝廷沒有根底,又未能結朋入黨,豈有不被遺棄之理。但是,老夫並不後悔,並不遺憾,相反此次進京如能面聖,老夫定然要稟奏朋黨之害,鼎力清君側,一改朝政黑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無憾!死而瞑目!」 聽得老經師一番鏗鏘有聲之話,李商隱熱血沸騰,站將起來,走到劉五經面前深深一拱,道: 「經師一席話,說出商隱一片心。君側不清,朋黨不破,此乃衰敗之象,如此下去,李氏江山社稷不會久長!重振朝綱,乃天下學子之願,百姓之望。請老經師不要以為出身孤寒就會遭到遺棄。只是直言批評當道者,則會招來禍患的。」 老經師不以為然地揮揮手,繼續喝酒。 宴會進行到唱和詩賦時,李商隱站起來,首先吟詩一首,題目為《贈送前劉五經映三十四韻》,詩雲: 建國宜師古,興邦屬上庠。 從來以儒戲,安得振朝綱。 …… 老經師突然插斷道:「義山小老弟吟得極對!建國興邦何為先?首先必須尊師重道,尊儒重學。歷代皇朝如果輕視讀書人,怎麼能夠振朝綱呢?講得好!」 眾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隨聲附和著。 李商隱並未放在心上,繼續吟詠,從孔子開始,列舉各朝各代「從來以儒戲」的事實,抨擊世道的衰敗,人。心的詭詐,最後回到前面提到的話題,勸告劉五經道: 勿謂孤寒棄,深憂訐直妨。 叔孫讒易得,盜蹠暴難當。 李商隱吟罷,提起筆揮揮灑灑把詩抄錄一遍,雙手奉呈老經師。 劉五經站起,接過詩,手捋霜白鬍鬚,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淪終老,堪憂者不是「孤寒」,而是「訐直」,說得對。尤其當今愛說讒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惡勢力十分囂張。謝義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經師嘴上雖如此這般致謝,但心裡仍舊不以為然,黑暗的朝政,囂張的惡勢力,不是更需要勇敢「訐直」的人去與之爭鬥嗎?他雙目炯炯地凝視著李商隱,琢磨這個年輕人為什麼「深憂訐直妨」,難道他仕途不順利,遭遇讒言,受到打擊?他的詩卻寫得不錯,是位很有才華的青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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