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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三

  李商隱擦乾淚水,走出臥室,展開手中的紙片,只見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跡,根本不像一個病危的病人所寫,曰:

  臣永惟際會,受國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贈;有弟有子,並列班行。全腰領以從先人,委體魄而事先帝,此不自達,誠為甚愚。但以永去泉屭,長辭雲陛,更陳屍諫,猶進瞽言。雖號叫而不能,豈誠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鏡清,是修教化之初,當複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來,貶譴者至多,誅戮者不少,望普加鴻造,稍霽皇威。歿者昭洗以雪雷,存者沾濡以兩露,使五穀嘉熟,兆人安康。納臣將盡之苦言,慰臣永蟄之幽魄。

  看罷,李商隱又淚流滿面。恩師真乃曠古之忠臣!臨去泉路,還要陳屍上諫,還在惦記著甘露之變被殺害的冤魂和被貶竄荒遠的大臣,希望皇上為他們昭雪和平反。

  九郎見商隱手持一紙,展開看時,流著淚,也圍了過去,看著看著,生起氣來,扼腕憤憤然吼道:

  「為什麼還要管這些閒事兒?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為多管閒事兒,才被仇士良排擠到這個鬼地方嗎?皇上難道他心裡不明白,朝廷大臣為什麼被殺的殺,貶的貶,排擠的排擠?不都是因為寵信宦官造成的嗎?他能聽進去勸諫嗎?」

  八郎不知什麼時候從臥室裡出來的,大聲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麼?皇朝中事,妄加評論,你不要腦袋,我還要保住腦袋吃飯哩!一人犯事,誅滅全族!王涯家、舒元輿家幾百口人,全被斬殺,你不知道嗎?還要胡說!」

  九郎不敢再吭聲。

  八郎接過那張紙片,看了片刻,歎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總是那麼耿直,那樣倔強,全壞在這上了。仇士良沒殺咱們,用得著咱們出面得罪他們嗎?皇上都懼他三分,你比皇上還皇上?」說著來氣了,轉臉大聲對李商隱道:「義山,你說說,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贊成家父這種犯傻脾氣。為官之路萬千條,為什麼抱著一條道走到黑呢?」

  李商隱聽了兩位大公子的話,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讓恩師聽到自己兒子說這等話,會有怎樣的感想呢?他擦掉淚水,不看他倆一眼,轉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風痹在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兩條腿疼痛,走路艱難。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正用炭火熏烤著自己的膝蓋,以減輕一點痛苦。

  李商隱走進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卻沒能站起來,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殘廢了。真沒辦法。」

  李商隱沒吱聲,坐到他身邊,把恩師寫的紙遞給七郎,道:

  「這是恩師寫的,叫我代為遺表。」

  看著七郎接過紙,想知道他對父親陳屍上諫是什麼態度。

  七郎看著看著,眼睛忽然一亮,隨後用手使勁拍一下膝蓋,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准,甘露之變後,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麼行!別說被冤枉的人心中積滿怨恨,就是咱們旁觀者,也覺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來,一定會使仇士良之流嚇破膽!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銳,一定會得到百姓擁護。」

  「七兄,恩師舊事重提,有用嗎?皇上都懼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師的上諫,去得罪仇士良嗎?」

  「不!重提舊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諫,這是兩回事。能舊事重提,這就表明舊事尚有許多人記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舊事之人,是有膽有識之人,他是關心百姓生死,關心朝政清濁,關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萬古長存,所以說,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親。」

  李商隱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滿淚花,點點頭,道:

  「恩師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師了不起。」

  兩顆滾燙的心,碰撞一起,為即將失去的親人而慟哭起來。

  四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沒有星星閃爍,沒有皓月飄灑銀輝,米倉山聳立南天,留下一個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將傾倒,要壓在人們的頭頂。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臥室。三個兒子跪在他的床邊,李商隱跪在家人的後邊,都屏住呼吸,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後,一會兒張羅這個,一會兒又吩咐丫環幹那個。

  忽然,令狐公動了動,想抬起身子,但沒能抬起來。湘叔馬上過去扶了一把,他才慢慢地坐起來。

  湘叔怕他累著坐不穩,從後邊用被墊著,讓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眾人臉上掃了掃,突然凝住不動,對湘叔道:

  「叫商隱到前面來。」

  商隱跪在後面,正在低頭垂淚,沒有發現恩師在找自己。他隨著湘叔到前面床邊,剛要跪在九郎身後,只見令狐公指著八郎身旁,向商隱點頭。李商隱馬上意會到,是讓他到八郎九郎之間。

  李商隱跪到他倆中間後,令狐公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樣子。

  「商隱十六歲就在我身邊,已經十年了。我視他如子。你們要親如手足,相互幫助。勿負吾意。」

  「是!」

  三個兒子加上李商隱,一齊回道。聲音雖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卻出於對即將離去的父輩一種相同的虔敬,沒有雜音異調。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著,話語間已經沒有剛才響亮,帶著沙啞道:

  「我一生沒有傷害過別人,也沒有做出很多有益於別人的事情,死後,不要向朝廷請求諡號。埋葬之日,不要擊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車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講究,一律不要。墓誌銘只寫宗門,執筆者不要選擇地位高的人。」

  話剛說完,突然一個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內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後一口氣,與親人訣別。

  那火球燃燒數秒鐘,接著發出一聲巨響。天,又恢復漆黑一片。室內,一片沉寂。

  原來,有一顆隕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紙。

  李商隱把自己關在客房裡,草寫《奠相國令狐公文》,又寫《代彭陽公遺表》。兩文寫畢,他再也支撐不住,終於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時,只有七郎陪坐身邊。

  七郎驚歎他還能醒過來。他的脈搏時斷時續,呼吸幾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說了許多胡話,真把人嚇死了。」

  「是嗎?都說了些什麼?」

  「一篇祭文一篇遺表,從頭至尾,你背誦著,一字不差。但說得最多的是甘露之變,好像和誰辯論,慷慨激昂,聲色俱厲。你還高聲吟詠《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詩,抑揚頓挫,很是動人。大唐王朝……你對朝廷憂慮忡忡,所以才有這麼多的憤激之詞,可以理解。應試前前後後,你遇到不少事情,對及第對干謁對主考官高鍇對狀頭李肱等等,你都說到了。這十年中,你確實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隱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講出來,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是對八郎……跟他的關係斷絕,商隱並不在乎;與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斷絕……他嚇得臉色蒼白,虛汗淋漓,不敢再追問,希望七郎不要再說下去。

  然而,七郎又繼續說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著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願意替自己兒子和門生去干謁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沒有做什麼推薦,都是我們自己像一個普通的學子那樣干謁行卷。不僅你誤會,還有許多人都誤會了,說我和八郎的及第,是家父推薦的結果,還說家父用重金賄賂了主考官。這都是無中生有,沒有的事兒。對於你的及第,家父確實也沒做什麼推薦。唉!他就是這麼個人。」

  「七兄,我……說實話,有時我想不開,但多數時候,還是理解恩師的。我……七兄,你是個好人,昏睡中的夢話胡話,你可不能當真啊!」

  李商隱近於哀求,請他不要信以為真。

  七郎笑了,問道:「女冠之歡,相思柳枝,單戀七小姐,也能是假嗎?義山弟原來是個風流才子!」

  李商隱紅著臉,想辯駁想解釋,八郎進來沖斷了他們的談話。李商隱在心裡暗暗地慶倖,七兄沒有提及錦瑟姑娘……「商隱醒了?好,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靈。七哥,該你去陪客人了。什麼事都讓我幹!你們想把我一個人累死嗎?」

  「商隱剛醒,身體怕……」

  「我正是考慮他剛醒,才叫他今夜守靈的。好了,你別淨為別人擔心。」

  「七哥,我身體行。」

  八郎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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