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


  一出門,九郎立即把商隱抱住,轉了一圈,放下道:「李哥,你怎麼比過去還輕啦?兩年時間,你一點沒長高,也沒長肉。看看我,比你高又比你棒,是不是?」

  李商隱打量打量九郎,確實不假,比兩年前高出一頭,比七郎還高,混身是勁兒。回頭看看七郎,他卻沒有多大變化,說話的聲音和不時舉手指點的姿態,更像恩師了。商隱笑了笑,道:

  「這兩年,變化最大的是七哥而不是九弟。」

  「為什麼?在家時,除了父親,誰也沒有我高。我比八哥長得還棒,比勁兒,誰也沒有我大。」

  七郎笑著默默地聽著,和令狐楚遇事喜歡傾聽別人意見一模一樣。

  「我說的變化,是指內在的變化,比如性格、品德、操守以及處事的習慣能力等等。九弟,你發現沒有,七哥越來越像恩師了。我真希望七哥像恩師那樣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

  李商隱忘情地說著,真想把自己崇敬恩師的心全掏出來。

  「賢弟,你過譽了。愚兄不想做這樣的人,家父也不願做這樣的人。家父常常用孔聖人之語教導我們說:『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家父說他只願意做這樣一個君子而已。愚兄雖笨拙,亦只願仿效家父一二罷了。」

  兩個人推心置腹,談得投機,把九弟丟在一旁。

  九郎不願意說這些廢話,覺得兄弟之間、朋友之間交好,應當是心交,而不是嘮嘮叨叨說出來。漸漸地,他落到後邊,於是做了個騎馬蹲襠式,接著練起跑馬追敵拳,在兩個哥哥身後,你們走兩步,他就追一步,虎虎生風,氣勢逼人。

  郭城北靠梁山,東臨梁山泊,是個有山有水,風景秀麗的古城。冬日,陽光滿城,人來車往,買賣興隆,不比中原差多少。

  「九弟七哥!」李商隱指著那山那水,興奮地道,「你們登過梁山嗎?好高啊!咱們中原可沒這麼高的山。這水嘛,可比不了中原的水,是不是?」

  「別指望爬山游水啦!唉,窮山惡水,沒什麼好玩的。」

  九弟走到街上,早已收住拳,提到山與水,頓時無精打采了。

  「商隱,此地民風強悍,山窮水惡,一點不假。梁山水泊是強人出沒之地,家父告誡,沒有士卒陪伴不能踏近一步。即使有士卒,也非要有一員大將率領。所以家父不准出城。」

  李商隱心想,古人雲:為官不可畏民,畏民者非好官也。但是,他不願深想,恩師考慮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再多問了。

  七郎似乎也覺察商隱情緒變化,兩年來的分離,商隱弟成熟老練多了,眉宇間被一種思慮所籠罩,這大概就是艱辛生活的烙印吧。七郎心想,該說點高興的事,讓他忘掉失去親人的哀傷,快樂起來。

  二

  天平軍幕府判官廳,其實離幕府議事廳不遠,穿過兩條街,往北拐即是。院門有兩個士卒站崗,進門轉過屏風牆,迎面中間是正廳五間,是節度副使辦公和居住之處。東廂房五間,由行軍司馬和判官佔用。西廂房五間,居住和辦公的是掌書記、推官和巡官。這是幕府中文職官吏們辦公和居住的地方。

  七郎九郎對這裡十分熟悉,帶著商隱徑直來到東廂房,往左轉,進了北間。

  房中有兩位官吏模樣的人正在議事,一人穿綠色官服,一人穿青色官服,見有人進來,都笑著站起身,熱情地跟七郎九郎施禮問候。

  「我給兩位大人介紹,這是新到的巡官李商隱。」接著,七郎指著穿綠色官服者道:「這位是行軍司馬張大人。」又指穿青色官服者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昌平劉公蕡判官大人。」

  李商隱聽了,眼睛一亮,果然是有為君子!他生得濃眉厲眼,眼睛炯炯生輝,嘴唇緊抿,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感人的笑容。他極有個性地把頭向上一揚,口中擠出一串宏亮的聲音:

  「鼎鼎大名,同高高大樹一樣,是要遭風害的,不敢有這份盛譽。」他轉向商隱道,「早就盼著巡官大人駕到,歡迎歡迎。」

  商隱趕緊抱拳,聽他風趣的解釋,深有所感:「樹大招風,其害無窮。」笑道:

  「『大名』『大樹』『大人』之大,都該去掉。請劉公今後只以小弟稱呼好啦。」見劉蕡點頭,商隱覺得這是位很隨和很平易之人,頓生好感,率直地問道:「太和二年三月的賢良方正極諫科,判官大人的對策,慷慨激昂,一無顧忌,揭露當今『海內困窮,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確實如此。『官亂人貧,盜賊並起,土崩之勢,憂在旦夕……陳勝、吳廣不獨起于秦,赤眉黃巾不獨生於漢,臣所以為陛下發憤扼腕,痛心泣血也。』大人拳拳忠君報國之情,力透言表啊!」

  時過而情淡,已經三個年頭了,劉蕡對這些條對不願再想;想之無益,徒增憤憤,況閹宦無孔不入,他也不願意授人以柄,自己被害事小,遷累別人實在不該。今日這小巡官突然提起,又能背出自己條對時的原話,心生詫疑,對小巡官頓感親切,連忙拉住他的手,道:

  「這些當年條對,你如何得知?如何背誦得如此清楚?真是我的知心知己呀!」

  七郎在旁插嘴道:「判官大人,到你這裡沒有茶水也就罷了,怎麼連個座也不讓讓?」

  大家全都笑了。

  分賓主坐定,商隱意猶未了,又提起當年制科條對,激動地道:「劉公說得對,造成朝政昏暗的原因,是『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持廢立之權,陷先君不得正其終,致陛下不得正其始。』」

  「請賢弟不要再說啦。閹宦勢力無所不在,防不勝防啊!當今聖上都不想正視閹宦之猖獗,做臣子的,又如何有回天之力矣!」

  劉蕡連連搖頭,有無限痛苦深埋心中。

  「不,您不是建議聖上要『塞陰邪之路,屏褻狎之臣,制侵淩迫脅之心,複門戶掃除之役。戒其所宜戒,憂其所宜憂』。還說『揭國權以歸相,持兵柄以歸將。』都是一些非常好的意見。如果朝臣上下都這樣做,不怕內臣宦官再為非做歹!我們都為聖上好,難道聖上不知道嗎?」

  「唉!為臣者莫說君吧。」

  沉默。

  劉蕡不再言語了。

  當今聖上文宗皇帝親自殿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明明聽見並看見劉蕡慷慨陳詞,但是,他和考官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等人一樣,畏懼宦官,而沒敢取拔劉蕡。這些情形,湘叔未講,李商隱確實不知。

  劉蕡落第,朝野譁然,都為他稱屈。當時中第者共二十二人,其中李郃說:「劉蕡下第,我輩登科,能無厚顏!」於是上疏願把自己的科名讓給劉蕡,寫道:

  蕡所對策,漢魏以下,無與為比。今有司以蕡指切左右,不敢以聞,恐忠良道窮,綱紀遂絕。況臣所對,不及蕡遠甚,內懷愧恥,自謂賢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旌蕡直。

  對於這些情形,湘叔未講。所以商隱見劉蕡不願再談論此事,頗不理解,以為劉蕡長期沉淪幕府下僚,情緒頹喪。心裡輕輕歎口氣,想好言撫慰,又恐自己初來乍到,位輕言微,反而讓他反感。

  「你們不知道吧?」九郎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句話,打破了沉默,大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著他。他哈哈大笑道,「今晚要為李哥接風洗塵,一定能有好歌聽了。」

  大家都知道這好歌是誰唱的,只是商隱被悶在葫蘆裡,他不急切追問,坐著不動,抿嘴看著九郎。

  九郎奈不住性子,不待問,便道:「是咱家的樂妓錦瑟姑娘,在宴會上准能唱幾首好歌,助大家酒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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