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小孩死後他爹並沒有多難過,因為閹割而死的人本來就不少,別說是自己動手用土法進行,就是京城裡畢劉兩個閹割世家動刀之前都得立個生死文書,寫明是「生死由命,一旦出事,閹割者慨不負責。」他爹提著兒子的屍體大搖大擺地提過大街,見了人還好言好語地說笑,甚至沖人家說養活這麼大個孩娃,一死就等於白養活了,還不如喂條狗值錢,死了還能扒皮買錢,吃肉充饑。那是人家在活不下去了,反正橫豎都是一個活不成,索性死馬當做活馬醫,萬一要是閹割成功了就等於給兒子找條活路,閹死了爹媽也沒啥愧疚可言,即便不這樣也得活活餓死,只不過兩條死法擇其一罷了。

  那個小孩的事至今讓曹氏心有餘悸,那是她最早曉得人活在世上還要經歷許多苦難,弄不好一條脆弱的小命便會葬掉。從那以後,她學會了儘量用平和的心態去對待降臨到她頭上的一切苦難。很多次當她幾乎要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時,她就想到了那個曾經帶著他到河邊的青草地裡去逮過螞蚱,後來被他爹活活閹死的本家哥哥,她就會想到他那不忍入耳的慘號。婚後的日子她覺得無可挑剔,當閨女時做夢也沒想到過會遇到這麼好一個婆家,她心滿意足,一心撲到李家人身上,兒時的許多苦難的印記被她一點一點淡忘,然而,不管怎麼淡忘,那畢竟是籠罩在她頭上的一片生活的陰影。只要有適當的條件,她仍然還會被迫從記憶中將那些場景拾回來進行痛苦地咀嚼。她曾經在自己心裡賭咒發誓,如果自己要幹過啥昧良心的事兒,她寧願這輩子不得好死,下輩子身為男兒被人閹割。那成想事到如今自己的親骨肉竟然被逼到了這條路上。

  曹氏心潮澎湃,看著兒子像喝口涼水似地把「當老公」三個字輕輕地從喉嚨眼裡送出來,還以為兒子不曉得當老公有多可怕,這回事從婦道人家嘴裡說出來很難為情,雖然是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可曹氏還是對詞匯進行了再三斟酌,方才說出口:

  「兒啊!當老公這條路咱可不能走,你是不曉得當老公該咋樣才能當。說起來幹得是皇差蠻有氣勢,那受的可不是人受的罪呀!弄不好連命都保不住,還得受人冷落譏笑,媳婦也娶不成,男不男女不女,死後連祖墳都不能入,兒啊!咱要不是被逼到非當老公不成,說啥也不能去當,就真是逼到那條路上,就是咱自己把自己殺了,也不能去做那丟八輩子人的事。」

  曹氏說著說著聲淚俱下,仿佛兒子此刻就像她小時候那個本家哥哥一樣被綁在床上等候閹割,而她則是小孩的母親。

  小靈傑看著老媽眼睛紅著,心裡感到暗暗好笑,心說這方面我比你懂的多的多,你還給我講,臉上卻一片茫然,故作不知,很天真幼稚地扯住老媽的袖子問:

  「媽!當老公要受啥罪呀?你給我說嗎!」

  曹氏這下搞了個手忙腳亂,連淚都顧不上流了,只在那兒乾咳,還鬧了個大紅臉,心說小孩子家咋會啥事兒都刨根究底,沒奈何,只得含糊其辭地打圓場:

  「這個——這個,媽也不太清楚,反正聽老輩人說想當老公得受大罪。」

  小靈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母子倆沉默了一會兒,皮硝李就從門外掀開簾子過來了,滿臉喜色。一看兒子好模好樣地坐在床上,更是高興。待問明兒子腿上的瘡已有了治頭,更是大喜過望,手舞足蹈,摸索著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塊足足有五六兩重的大銀錠,「啪」一聲撂在桌子上,大叫:

  「雙喜臨門,今兒晚上咱大擺宴席,一醉方休,我好好地喝他兩壺,散散這麼長時間來積的悶氣。」

  曹氏也暫時把當老公的討論放到了一邊,雖然不明白丈夫在外頭碰到了啥喜事,但是一下子搞回來五六兩銀子終究不會是壞事,她嗔怒地瞅了丈夫一眼,笑笑地說:

  「還喝兩壺呢?今兒晚上你敢多喝我……我和孩子都不理你,你都不曉得你喝多了是啥德性,不能喝就少喝點,還老打腫臉充胖子。」

  曹氏正說得起勁,猛然想起新婚之夜皮硝李喝得爛醉如泥之後的輕狂,不由得心如鹿撞擊,頓覺得面紅過耳,連忙轉移話題,以掩窘態:

  「哎,孩他爹,到底遇見了啥喜事,把你高興的跟得了荊州似的。」

  胡胡李沒有察覺妻子的失態,自顧自地沉浸在喜悅之中,聽妻子這麼一提,恍然大悟,拿手捶著自個兒的腦袋,苦笑著說:

  「你看我,真是老糊塗了,三歲小孩子似的,辦事沒一點安排,回來高興了這麼久,倒忘記把原由告訴你們了。給你說,我今兒個遇見了一個老鄉,這銀子就是他送的。」

  原來小靈傑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皮硝李早上起來咋叫都叫不應,心裡難受,想到二兒子的諸多好處,到現在形銷骨立,恐怕不久就得被閻王爺收去,更是坐臥不寧。想想家裡反正有曹氏照顧,索性出去散散心。思忖之間出了院門,走到街上,無心瀏覽街道兩邊的景物,憂心忡忡地一直往前走,他也不曉得自己想往哪兒去,反正滿腦袋裡塞著小靈傑的病情,他根本不敢停下來,怕一停下來想的多了就會失聲痛哭。

  轉過一個街口,他魂不守舍地跨上了路當中,到此刻他猶不自覺,仍然口裡念念有詞地往前邁步。就在這時,突然一個騎士飛馬而來,馬賽蛟龍,說時遲,那時快,皮硝李根本就沒想到避讓,一下子被撞了個仰巴跤,躺在地上回過神後直「哎喲,哎喲」地叫。

  馬上騎士飛身下馬,勒住纏繩。馬是白馬,站在路上鬃尾亂乍著噅噅噅仰天長嘯。皮硝李看清楚了,只見那騎士面皮微黃,隆鼻闊口,身材魁梧,蘭灰色的馬褂,腳蹬長筒馬靴,頭戴藍色頂戴花翎,別有一種氣勢,不怒自威。只是這位臉蛋上光光的像大姑娘一樣,沒有半根鬍鬚,皮硝李正愣神間,那個騎士已指著他叫了起來:

  「嗨,我說你這人咋不懂走路的規矩呀!連路都不曉得讓,把你踢死了咋辦!」

  皮硝李知道錯在己方,看那騎士雖然高聲大氣,卻也並不是多怒言令色。心裡的愧疚之意更濃,趕忙從地下爬起來,複又跪下,磕頭如拌蒜一般:

  「對、對不起老爺,小的是鄉下人,沒見過大世面,衝撞了老爺的大駕,您多包涵。」

  那知這麼一說,那騎士連手中擎著的馬鞭也放下來了,和顏悅色地走上來把皮硝李攙起問他:

  「你是哪的人,咋會口音這麼熟?」

  皮硝李不知他問這個是何用意,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說是大城人,那人立刻喜笑顏開:

  「嘿嘿嘿,我的耳力不錯吧?咱們是老鄉啊!我是崔張吉莊子人,就靠著子牙河呢!」

  皮硝李一聽是老鄉,淚水撲嗒撲嗒就下來了。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遇著一個同縣的老鄉,就像見著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真是不假。那個騎士叫崔玉貴,在皇宮裡當差。崔玉貴一看老鄉見面先哭上了,他也陪著掉了幾滴淚,然後再攀交情。說來說去,兩個人原是還是沾著親帶著故的,子牙河那邊都是一塊土上長的,親連親,親摞親,皮硝李的一個堂姐,嫁給了崔玉貴的一個堂兄,因而兩個人還算是表兄弟。皮硝李和崔玉貴就站在大街上互訴衷腸,說了不少體己話,到最後崔玉貴臨走之時,掏出一錠銀子,非要送給皮硝李,說:

  「我還有公事要辦,不能久呆,這點銀子你先用著,以後有事儘管找我。」

  說罷上馬絕塵而去,皮硝李掂了掂銀子的份量,也不散心了,歡天喜地地往家裡趕,有這五六兩銀子撐腰,他滿可以再帶著兒子出去撞撞大運,治好了僥天之幸,治不好也是天數使然。他皮硝李即便心疼,也會認命。那知他興沖沖回家一看,兒子的病已有了治頭,就等於白拿了五兩銀子,這更是大喜事一樁,他咋能不高興得昏頭。

  小靈傑不曉得崔玉貴是何許人,只聽得老爹說他在皇宮里幹事,以為是啥大官,要不出手咋這麼闊綽,素未謀面的老鄉一說甩手就是五兩白銀的見面禮,心嚮往之。於是便問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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