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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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些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靈傑一路上就這個問題不知提問了自己多少遍,提問一遍他的煩躁就增多一些。 難道自己想得太多嗎?他認為不是,打仗還輪不到他,但他卻可能,應該說極大可能是打仗的受害者。不管那一方面的兵殺掉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睛,像他這樣的一個小孩子在誰眼裡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至少,他認為應該從打仗的雙方分出個對錯,分出個好壞。以前他分得出,是由於蔡爺爺和鬼地那群清妖的緣故。現在他分不出,因為蔡爺爺在他心目中的高大形像被他親眼目睹的血肉橫飛的場面磨蝕去了許多。並不是由於天兵天將殺人如麻、殺人不眨眼引起了他的憤恨,誰都清楚,那種情況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不殺你你就會把我殺掉,誰都想著活下去,所以誰也不怪。 小靈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間就把蔡爺爺棄之腦後。這一天工夫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他覺得他已經親身經歷過了打仗,以後即使有一天他被那一方的兵殺死,臨死之前他也決不會求饒,決不會埋怨,他會很平靜地去死,他覺出以前自己的種種想法中有許多幼稚得可笑。想完這些他又掉入了那個思想的泥沼,打仗的目的是否就是為了死人,就是為了讓許多活著的人失去親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他親眼看見了四五十具死屍躺在地上的慘狀,他想像不出蔡爺爺的故事裡動不動都能折損的「千餘人馬」都躺在地上會是咋樣一個場面。 只那些人流的血恐怕就能把李賈村所有人都淹死。他想質問老天爺,為啥人要打仗,為啥打仗死那麼多人還是有人喜歡打仗,為啥……天空中一片漆黑,老天爺不知正躺在哪個角落裡偷笑,殘酷地笑,他問了老天爺也不會回答。 回到家時候大約家裡已經喝罷湯了,村子裡靜悄悄的,像是根本就沒有活人。離村子還有小半裡遠時,周鐵蛋就影影綽綽看見河灘上站著一個人。小靈傑和狗柱沒他眼尖,等這二位看見有人時,周鐵蛋已經對小靈傑叫了起來。 「頭兒,那個人是你爹,他走過來了。」 那個人看見他們三個後,是走過來了,果然是小靈傑他爹。夜幕籠罩下小靈傑只能看見他爹臉上的大致輪廓,不知道他爹的表情是喜還是悲,他下意識地抱緊了狗柱,一種可怕的恐懼感在一刹那的夜幕掩蓋下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心,周鐵蛋也從胡胡李的表現上看出了不妙,但他不敢往下推測,因為從眼下情況看,他們三家哪家都保不准會發生突如其來的災難性打擊,倒是狗柱剛見著他爹,高興勁兒還沒放下,幾步跑上去抱住胡胡李的雙腿說: 「李大叔,您是專一接我們來了?」 胡胡李沒有作聲,小靈傑抖抖地叫了一聲「爹」才把他從遙遠的思緒裡扯回來。狗柱還抱著他的腿,仰著下巴頦,黑暗中他的雙瞳如水晶球一般明亮。胡胡李的眼窩一點一點地泛潮,發熱,他忍了忍沒忍住,一顆淚珠落到狗柱仰起的臉上,滾燙滾燙的。 「李大叔,你咋會哭了?」 狗柱很不理解,他們三個人沒有一個缺胳膊少腿回來的,李大叔咋還哭呢?愣小子到現在還沒轉過彎。 小靈傑的淚水也在不知不覺間奪眶而出,沒有人看見,他也沒想到擦,狗柱仍在不依不饒地追問,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小靈傑知道老爹此刻根本無法回答狗柱的追問,好在悲痛並沒有讓他完全喪失平日的聰明才智,他靈機一動,沖老爹說: 「爹,天這麼晚了,今兒晚上就讓狗柱住咱家吧!我們倆好好聊聊天。」 胡胡李仍然沒有說話,黑暗中只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狗柱又覺出兩顆滾燙滾燙的淚珠砸在他臉上。 周鐵蛋心中那層厚紙忽然被撕破了,撕破那層厚紙的是一隻無形但卻巨大的手。與厚紙被撕破同時他的心驟然一陣緊痛,從心裡擠出來的鮮血一下子沖上頭頂,有一股杏紅的苦味霎時從嘴裡彌漫開來,他似乎看到死亡的蓓蕾在河灘上每一棵柳樹的樹頂慢慢綻開。他感到一陣眩暈。 狗柱還被蒙在鼓裡,乖乖地跟著胡胡李和小靈傑回家去了。周鐵蛋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河灘上,良久,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頭埋進沙子裡號陶大哭。 狗柱直到被外爺引走之前為止尚且不曉得她媽已經投了子牙河,連屍首都沒留下。事情發生在小靈傑他們走後不多久,狗柱早上起來走得匆忙,看他媽睡得正香,也沒理會。狗柱他媽從昨兒後晌到半夜,哭得恍恍惚惚的,早上起來後沒洗臉就接著又哭,哭完了才想起以後要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兒子從昨兒個到今兒一直沒見影。他媽立刻慌了手腳,在屋裡找了兩遍沒找著就出門奔子牙河去了。看見她跳河的是幾個在河灘上玩石子的小孩。他們一看有人掉到河裡後嚇得全跑回家了,吞吞吐吐地給爹媽說有個婦女,好像是狗柱他媽掉河裡讓大水沖跑了,大人們初始以為小傢伙是說瞎話,巴掌都動用了,小傢伙哭著死不改口。 大人們這才到河灘上去看,河裡水流依舊,有人掉進去也不會留半點痕跡。大傢伙兒七嘴八舌議論了一回,分頭去沿著河灘和狗柱他家往河邊的路上找,往家裡去的人在路上拾到一隻跑掉的鞋。據幾個常跟狗柱他媽嘮家常的婦女說,那只鞋肯定是狗柱他媽的,於是狗柱他媽尋了短見的事實才被大傢伙兒相信,天快黑下來時沿河岸走的那批人才回來,一無所獲。大傢伙兒巨眼洞燭,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派人沿河岸尋找,只不過是盡點活著的人的心意罷了。當下開始商量狗柱他家的後事如何料理,婦女們撒了不少同情和憐憫的淚水,男人們抱著腦袋吸了不少旱煙。主要問題集中到狗柱這小子以後該咋辦上,討論也就在此處卡了殼。眼淚是不值啥錢的,大家都可以抹,既表示了沉痛的哀思,又不傷及經濟的「元氣」。所以大家哭得都像是死了親爹。 至於狗柱咋辦,問題是由曹氏最早提出的,彼時一群婦女都正從哭天搶地的號陶中尋找感覺和慰藉,誰也沒聽見或者說聽見了誰也沒理她,然而這個問題是料理後事的關鍵,這關係著狗柱他媽九泉之下能不能含笑瞑目。避開這個問題泛泛地說一大段一大段的追憶式的話語只能讓大傢伙兒感到流過的淚水之廉價,討論氣氛之虛假。然而這個問題太纏人了,婦女們不得不自覺或被動地聽到這個問題後,一時亂了方寸,失了哭態,呆愣愣地面面相覷。良久,哭聲再起,比先時更大,更高亢,更熱烈,不過哭聲中穿插了不少關於家境貧寒,沒法撫養狗柱的訴說,不外是「大妹子呀!你咋就不好好想想就尋了短見呢?丟下狗柱一個小孩子孤苦伶仃,大妹子呀!你老嫂子我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沒法幫你把狗柱養大成人啊!我對不住你呀!」、「狗拉他媽,你死得好慘呐!你自己尋了短見到陰間享福去了,撇下我那大侄子一個小孩子,可讓他以後咋過呀!」不管咋說吧,大家的哭訴中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就是說我可是事先打過招呼了,狗柱那個小王八羔子我顧不了,誰要敢硬出頭把他往我們家大門裡拽,對不起,你記著吧!一時三刻就讓你嘗嘗老娘我的手段。 討論在淚水中一直泡到喝罷湯時分,還是沒能泡出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李賈村家家戶戶都是遷過來的,不像世世代代居住在一地的近門那麼多,狗柱家他爹那輩就他爹一個。 其餘的村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居住在一塊的近門,想管他家的事兒的算是好人,你要是真一推六二五也沒誰敢把你劃入壞人那一類,因為大家都是喝子牙河水長大的。在這個問題上達到的意見統一程度是李賈村歷次大小討論所從未有過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後使這個問題暫告一段落的是小靈傑他媽曹氏,曹氏是個精明人,她曉得如果自開始就挑頭養活狗柱,那她很快就會在李賈村的婦女嘴裡臭不可聞,你說你強出啥風頭,家裡有錢花不完,有糧食吃不完還是咋地!比你心近的人多呢!哪輪得到你,別說是八杆子,就是打八百杆子也打不著你這號親戚呀!鹹吃蘿蔔淡操心。她不願冒李賈村眾巾幗之大不韙,而且她也曉得這些平日裡在東家說西家不是,在西家挑東家錯處的女人們只會往家裡搗估有用的東西,像狗柱這樣除了吃只會玩耍和氣人的孩子倒貼錢她們也不會往自己家劃拉,何況也沒人給她們倒貼錢。曹氏審時度勢,等婦女們都把眼泡哭成水蜜桃了,估摸著時機也到了,這會兒她挑個頭大傢伙兒只會感激她解了大家燃眉之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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