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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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這麼說的,李賈村人誰也沒當回大事兒。坑塘四圍水分充足,是李賈村的菜地,菜地上的肥料主要是大糞,就是從茅坑裡挖出來那種,農人們用糞罐把大糞送到菜地裡,上完了順腿就到坑塘裡涮糞罐,日積月累,坑塘裡的水那氣味就可想而知了。還有,誰家的小豬小雞小貓小狗要是死了,大多也扔這裡面,一到夏天,這些失去生命的可憐傢伙一個個漂在水面上,露出水面的部分脫了毛,油油地鼓脹著發亮,蒼蠅一般是常光顧的,密密麻麻地給灰肚皮蓋一層黑布,一受驚嚇,蠅群飛起,下面也是蠢蠢蠕動,長尾巴蛆和沒長尾巴的蛆在這片樂土上歡呼雀躍、繁衍生殖。就這樣的水,李賈村人也顧不得了,脫得淨光鴨子一樣跳下水去,大人,小孩,一群一群地在水裡翻騰,白的身軀和慘綠色古井般幽深的水,總讓人看著不太舒服。 泡在水裡的滋味可能會好受些,胡胡李背著小靈傑在土路上暈暈乎乎地走了些時候,流出來的汗就把全身衣服都浸濕了,涼涼地粘貼在身上像鼻涕裡放了把鹽,滑溜溜的讓人難受還又螯得慌。頭上像被一個鐵圈箍著,鐵圈越來越小越緊,胡胡李眼前金星亂冒的時候,他想到了村裡那幾個腐臭味四溢的坑塘,想到了坑塘裡人們嬉笑怒駡的情景,想到了任由水波舔著皮膚的舒適。 沒有用,想也是白想,眼前的這條路上只有一腳下去飛揚起來的塵土嗆人眼鼻,沒有一點水,大路兩邊舉目所見、一曠無垠的都是割完麥子後遺棄下的燥土,乾巴得讓人想到老農身上粗壯乾澀的骨節。胡胡李嗓子眼裡幾乎要往外噴火,出口氣都燒得嘴裡幹疼,看看離小趙莊剩不到五裡地了,路上人影漸多,路邊也點綴上了幾棵樹,幾個顯然是趕了遠路的人四仰八叉躺倒在樹下,離了水的魚一般猛烈喘氣,手裡的遮陽草帽卷成芭蕉扇樣兒,扇得呼啦呼啦響。 胡胡李把小靈傑放下來,小傢伙曬得不輕,嘴唇上都快起血泡了,不過精神頭還好,一下地便蹦起來了,小孩子記憶就是壞些,走了十來裡路一顛兩顛早上鼻子流血的事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小傢伙眯縫著眼看了看前邊飛揚的塵土,扯住胡胡李的衣角問:「爹,離戲臺還有多遠?」 胡胡李撩起袖管擦著額頭上噴湧而出的熱汗,鼓足精神給兒子說瞎話。 「到了,到了,前邊那棵大樹下邊就是。」 小傢伙信以為真了,虎虎生風地跑到路邊的大土崗子上聚精會神地看了一番,又豎起耳朵聽了聽,一無所獲,很沮喪地回來了。 「爹,我怎麼看不見?」 胡胡李又何嘗看得見,他是怕兒子敗了興致才說在前邊,兒子一問,他也說不出個道道,小傢伙顯然是等得心煩,蹦著不願在樹下歇,而且不要胡胡李背他,非要立刻就走,而且他要自己走過去。胡胡李左勸不行右勸不行揚起巴掌繃著臉還是不行,只得由他了,小靈傑牽著父親的手一蹦一跳地走,也不知道累。胡胡李看著兒子通紅的小臉上滿是汗珠,心疼得了不得,要抱他走他就是不肯。 離小趙莊有一箭地的時候人忽然多了起來,好像你忽然擠進了一間屋子,屋子裡大大小小都是人,每個人都大張著嘴喘氣,每個人卻都又攢著勁往裡擠,小靈傑被這個陣勢吸引住了,也不要自己走了,趴在胡胡李的背上左瞅瞅右看看,一會兒又禁不住自己咭咭呱呱地笑。胡胡李振作精神看看前面,花花綠綠,萬頭攢動,人聲動天,所有的聲音在日頭下烤過以後鑽進耳朵眼都像小蟲子鑽進去一樣癢癢地疼,戲臺不知在那個方位,反正視線所及找不到戲臺的影子。胡胡李喪了氣了,這鬼地方不進也罷,他想出來,小靈傑可不幹了,在爸爸身上又賜又蹬嚷著非要看戲,胡胡李轉念一想小孩子最是天真純潔,不應該對他言而無信。胡胡李在人流中停下來歇了一會兒,瞅了瞅前後左右的虛實,奮鼓餘勇。看準時機,還真給他擠到前面去了。 離戲臺有一茬地那麼遠時,胡胡李問兒子看見看不見,兒子已經鼓嘟著小嘴專心致志地看上了,一聽他說話很不耐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胡李不禁苦笑。 戲臺上兩個武生正花裡呼哨鬥得熱火朝天,兩個武生都插著護背旗,一個有雉雞翎,臉上塗的斑斑點點,不像是好東西。另一個唇紅齒白,眉宇間流露出一股英氣,舉手投足,倒像好人的樣子。 趁兒子看得起勁,胡胡李往四下裡瞄了瞄來時的路上依舊水泄不通,買布的篷子搭在戲臺左邊的土堆上,老闆在一堆花布中探出個小腦袋也正看得起勁。 胡胡李有心帶上小靈傑過去又怕擠不過去,又等了一會兒他發現這片地方還不是很擠,人走到這兒也就不怎麼動彈了。胡胡李前思後想忽然有了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他帶著小靈傑又往前走了幾步,那裡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桑樹,大桑樹的老枝不高,胡胡李一舉手把兒子送上去,小傢伙在樹上坐著隔著樹葉縫看戲更覺得好玩,一上去連理都不理老爹了,胡胡李自顧自地大聲囑咐了他幾句,放心地擠過去扯布去了。胡胡李一個人擠過去絕對是遊刃有餘。 在老闆那也顧不得還價,三下五除二卷好了布,正要往回趕,人群中忽然發出驚雷也似的一聲喊,接著是暴風雨般的掌聲,所有的人都隨著喊聲和掌聲嘴裡胡亂叫著往前看,那情景就像是一場疾風掠過五月的麥田。胡胡李往臺上一看,一個比鄧財主還要瘦上三分、矮上三分的小乾巴老頭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小帽站在戲臺上正沖台下作羅圈揖,兩個從兩邊架著他防備老頭萬一摔倒的僕人耷拉著頭像兩隻鬥敗的公雞,不過有那乾巴老頭襯著,二位仁兄仍頗威風。老頭臉上皮笑肉不笑著,嘴唇一動一動,動了幾下後老頭便沒了精神,那兩個僕人架著他如同老鷹抓小雞一樣回到幕後去了。 人群裡再次響起炸雷,誰也不願意走,胡胡李一心想擠過去,試探了幾下發現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眼前就是一堵銅牆鐵壁,慢說一個人,十個人二十個人怎麼沖上去也得怎麼回來。胡胡李不停歇地嚷著「借借光、承讓承讓」橫沖直向那棵大桑樹來了。大桑樹枝繁葉茂高得稍遠一點就看不見上面的人。胡胡李一口氣沖到桑樹底下仰頭一看,猶如「揚子江上翻船,萬丈高樓失足」,心一下子涼到腳底板上去了,四肢霎那間冰涼,樹上哪還有小靈傑的影子。 胡胡李這下可沒了魂了,靠著樹直往下墜,兩腿顫顫的像踩在棉花團上,他想叫兩聲咽了幾口唾味只張嘴不見出音,鎮靜了好半天胡胡李打起精神問了問桑樹底下站著的幾個人,那幾個人也是剛才趁亂填進來的,都搖頭說不曉得有這麼一個小孩躲在大桑樹上。 胡胡李舉目四望,到處都是一動一動的人頭,到哪裡去找兒子去?胡胡李不敢多想,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人們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很嚇人,自動讓開了一條路,他也不知道道謝,一直走到村上人少的地方撲通一聲坐倒地上,任由人流在他身邊漲落,他是一點也不注意,腦海裡只晃動著小靈傑嬌憨頑皮的笑容,別的什麼都沒有。 戲到下午日落西山才散場,人群像大海落潮一樣不一會兒散得一個不剩,只有幾家賣小吃的小賣鋪亮著氣死風燈還枯守著原地不動。晚風來了,有了些涼意,胡胡李呆了幾個時辰還是除了狠勁捶著自己腦袋在心裡哭泣之外想不來別的辦法。晚風一吹,他猛然又來了一線希望,他希望兒子會在人散盡後跑到大桑樹下等他。 在這一線救命稻草的支撐下胡胡李站起身,舉止遲緩地又向大桑樹進發了,僅僅半天,他似乎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 老遠……老遠他就看見桑樹下蜷縮著一團黑影,他的心頭猛地一震,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邊跑邊喊「小靈傑,小——靈——傑」,樹邊的那團黑影倏地高了些,一個夾雜著哭音的呼喚如重棒般敲擊在胡胡李的後腦勺上,他暈了,不是難過,而是高興,那一聲呼喚是胡胡李一個下午似乎時時都聽得到卻又沒有一次真聽到的奶腔:「爸——爸!爸——爸!」果真,那團黑影果真是他的小靈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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