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白傳 | 上頁 下頁
六三


  §日暮途窮

  唐肅宗上元元年(760)秋,豫章縣小吏宗璟家中。

  宗氏夫人在窗下坐著發呆,對著一個首飾匣子。這匣子裡本來有金步搖一支,玉條脫兩副,簪釵若干,大小珍珠數十顆,各色佩玉十餘件——這些都是宗氏早年為「相門女」時積攢下的東西。自從十年前和李白結婚以後,歷年變賣來貼補家用,現在已經空空如也。只剩下十來顆綠豆大小的珍珠,首飾店連正眼也不會看的貨色,只有賣給藥鋪,頂多也不過值幾斤酒錢。最後,宗氏慢慢抬起手來,從頭上把一支綰發的玉簪取了下來,順手在弟媳的梳頭匣裡取了一支銅簪換上。

  這支玉簪是宗太夫人的遺物,現在她決定把它交給兄弟拿去賣了,為了讓李白過一個多年不曾過的生日。宗璟卻寧願把自己的皮袍送進當鋪,也不願變賣姐姐的玉簪、母親的遺物。宗氏卻怕皮袍當了,無錢去贖,到了冬天害得兄弟受凍,而堅決不同意宗璟的辦法。兩姊弟爭執了一番,最後不約而同看定了那只首飾匣子。這只匣子是紫檀木做的,質地既名貴,工藝又精美,而且上面還嵌有一塊盤螭形的白玉,大概還值些錢。果然,使他們喜出望外,這只空而無用的匣子給他們換來一桌不算太寒傖的壽筵,讓李白度過了他的六十誕辰。

  儘管宗氏如此賢惠,宗璟如此仁義,但一個縣小吏畢竟負擔不起李白夫婦二人生活,因此李白在豫章沒住上兩個月,便決定出遊鄱陽。仍按他的老辦法,到州縣官吏門上當食客。所到之處,雖然還保存著開元、天寶年間的遺風,對他以禮相待,但是安史之亂後,什麼都漲價,唯獨詩文不值錢。儘管他彈鋏作歌,主人卻充耳不聞。沒奈何,他只好又投奔他處。到了鄱陽湖東的建昌縣,幸遇屈突縣令和他有舊,留他多住了一些時日,款待得好一些,臨行贈送的盤費也比較豐厚。這才使李白有臉回到宗璟家裡,和宗氏姊弟一起過了一個年。

  過了年,夫婦二人便各尋去處。李白送宗氏上廬山去尋女道士李騰空。騰空是李林甫之女,雖生於權奸之家,卻出於污泥而不染。自幼好道,早已看破紅塵。其父死後,她便出了家,隱居屏風疊已有多年。合煉丹藥,救人疾苦。李白夫婦避亂廬山時和她相識,宗氏尤其和她相投,猶如李白和元丹丘一樣。

  宗氏上了廬山,李白便去了金陵。

  石頭城雖然仍是龍蟠虎踞,但卻已物是人非。安史之亂以前的故舊多已星散,剩下幾個也不似當年好客了。當年李白好歹總是「賜金還山」的「翰林學士」,而今,卻是流放赦還的刑餘之人,自然今非昔比。一次升州長史王忠臣正在金陵酒家大宴賓客,他趕了去,總算讓他陪居末座。席間談起去冬淮西節度副使劉展在這一帶作亂,幸得浙西節度副使李藏用出兵討平,大家慶倖不已,但對北方的戰事卻漠不關心。於是李白即席賦詩一首:

  六代帝王國,三吳佳麗城。賢人當重寄,天子借高名。巨海一邊靜,長江萬里清。應須救趙策,未肯棄侯嬴。

  他以為大家聽了這首詩一定會改容相謝,請他上座。誰知朗誦到最後兩句,大家一聽他這僥倖赦還的犯人,竟在夢想著效法戰國時代魏國的夷門監者侯蠃,向信陵君獻竊符救趙之策,建立不朽的奇勳呢!都不禁啞然失笑。有一個年輕的小吏還酸不溜秋地說:「李先生,你想當侯蠃麼,聽說金陵北門倒是需要一個看門人。」李白看看主人,主人卻「王顧左右而言他」,李白只有拂袖而去。

  這年五月,參與平定劉展之亂的浙西節度副使李藏用,從杭州移軍揚州,路過金陵。金陵人士為之餞行,需要有人寫一篇序,表彰李副使保全地方之功。他們想來想去,此事唯有李白能夠勝任,因此特邀李白赴宴。灑過三巡,李白抖擻精神,竭盡自己的才力,寫了一篇《餞李副使藏用移軍廣陵序》。寫完之後,大家又請他朗誦一遍。當念到「我副使勇冠三軍,眾無一旅。橫倚天之劍,揮駐日之戈……上可以決天雲,下可以決地維。翕振虎旅,赫張王師,退如山立,進若電逝。轉戰百勝,僵屍盈川。水膏于滄溟,陸血于原野。一掃瓦解,洗清全吳。可謂萬里長城,橫斷楚塞……」只見坐在首席的李藏用微露笑容,坐在主人席上的崔太守也頻頻點頭。特別是念到「功大用小,天高路遐。社稷雖定于劉章,封侯未施于李廣。使慷慨之士,長籲青雲。且移軍廣陵,恭揖後命。」

  李藏用更聽得十分專心,這一段正道出了他有功未賞的心事。最後念到「簫鼓沸而三山動,旌旗揚而九天轉……歌酣易水之風,氣振武安之瓦。海日夜色,雲帆中流。席闌賦詩,以壯三軍之事。白也筆已老矣,序何能為!」崔太守帶頭鼓起掌來,李藏用也大肆讚賞,並連說:「李先生這支筆,叱吒風雲,氣壯三軍,一點也不老啊!」李白以為他這篇「叱吒風雲,氣壯三軍」的序文,贏得了李藏用的青睞,不日即將聘他入幕。結果李藏用倒是借輿論之力高升了,而李白不過得到一點潤筆之資,剛夠他償還酒債。

  光陰荏苒,又是一年。暮春的一天,李白在街頭遇到從甥高鎮。雖是遠親,但在這人情似紙的金陵,也覺得分外親熱。特別是聽說高鎮當了多年進士,

  未得一官半職,正準備到隴西去從軍,李白越發動了感情,便邀高鎮到酒樓一敘。到了酒樓上,兩人邊談邊飲,邊飲邊談,李白便將近年來受的窩囊氣對著高鎮一一訴說,而且越說越上氣:「都說天下太平了,國家中興了。可是你這個進士卻長期閑著,無事可幹;我呢,又老又窮,幾乎是乞討為生。不僅你我,好多賢才仍然不得其所。假若廉頗、藺相如複生,恐怕三尺兒童都可以隨便唾他呢!我們戴著這頂頭巾幹什麼?還不如把它燒了!」說著,一把抓下頭巾就丟在地下,又一腳踢了開去。高鎮連忙給他拾起來,安慰他半天。最後酒保前來算帳,李白一摸身邊,分文無有,只好把腰間的寶劍解下押在店裡。又向店裡討了紙筆,寫了一首《醉後贈從甥高鎮》:

  馬上相逢揖馬鞭,客中相見客中憐。
  欲邀擊築悲歌飲,正值傾家無酒錢。
  江東風光不借人,枉殺落花空自春。
  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產今朝貧。
  丈夫何事空嘯傲,不如燒卻頭上巾!
  君為進士不得進,我被秋霜生旅鬢。
  時清不及英豪人,三尺童兒唾廉藺。
  匣中盤劍裝魚,閑在腰間未用渠。
  且將換酒與君醉,醉歸托宿吳專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