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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梅香只能強做出笑容道:「奴婢還不是怕驚了萬歲的安寢。聽得外面吵聲挺大,這裡又不是皇宮。」嘉慶帝摸出床頭的懷錶,見時針已指到已末午初,說道:「也該醒了,光顧著清閒了,皇后她們不知可用過午膳嗎?你也穿衣吧,叫皇后看見,朕倒沒什麼,只怕你又擔心這、害怕那的。」

  這時,客棧門口的嚷嚷聲似乎要把整個房頂掀翻似的,一浪高過一浪,都是隨便地吃了點豆粥的皇后及數個嬪妃都從睡意中驚醒過來。因為皇后住的是最里間,所以,當如妃起床時,看張明東正倚著躺椅半坐半靠地睡得正香,走到跟前,「啪」地一拍椅把,躺椅一個閃忽,差點把張明東閃掉下來。張明東睜眼一瞧是娘娘,連忙拾起拂塵,搭在胳膊彎外:「喲,娘娘醒了,老奴适才睡著了。」邊說邊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老奴這就去叫醒皇上。」如妃一聽就來氣,竟敢在自己的面前稱「老奴」,銀牙一挫,尖聲說道:「你這該死的狗奴才,也有你睡覺的份兒。快去給皇后端些清水來,我去叫醒皇后。」

  張明東聽了,也沒言語,也沒有移動半寸腳跟,只輕輕彈了彈袍子上的灰塵,說道:「奴才是侍候萬歲爺的。」儘管複又改口稱自己為奴才,但這話讓如妃聽來極不舒服,又見張明東的身子微微後仰,大有重新坐下去的態勢,聲音抖地提高八倍,「好你個狗奴才,竟敢在娘娘面前稱耍起威風來。」一面說,一個急轉身,揮起玉掌重重地打在張明東的臉上,頓時,張明東的臉上起了五隻通紅的手印。

  這一打一叫,把皇后也吵醒了。不多會兒,整個客棧的人都知道了前庭發生的事。宮中幾位膽小的宮女此時已有兩腿站不住,左右搖晃起來。在吵吵鬧鬧的人群,皇后注意到梅香站在一盤清水旁邊,靜靜地擰著毛巾,放到銅制的託盤中,端起託盤交給皇后,說道:「淑婢給皇后請安。」皇后一見梅香衣裳多少有些淩亂不整,知道皇上又在她身上動了手腳,心中湧出一股醋意,但沒表露出來,只是把梅香拉到自己的房間,小聲問:「皇上又欺你的身子了。」梅香若在平時,總是低頭不語,一副柔弱不振,深恐受責的樣子。可今天,梅香緊咬著嘴唇,深深地點了點頭。

  皇后不經意地微笑道:「你不太願意?」梅香站在一旁不好說什麼呢?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此時正流淌著汩汩的羞辱而悔恨的血液,她因羞憤與自責而臉色潮紅如燈籠一般。皇后說:「哎,自古以來,哪朝天子不愛美人,有的為了美女喪了國,破了家,亡了身。總之,一切災禍,一切因為女人的災禍在古今帝王帝玉身上都發生過,就是我們大清不多見的幾次宮中流血有的不就是因為女人。遠的就不說了,就說世祖順治先皇帝不也是為了董鄂氏才拋卻江山的嗎?我也是從宮中冊像中見到那位令世祖如癡如醉的畫像的。」梅香不清楚,皇后要對她說這些幹什麼,她無暇去揣摸,也懶得去探究,她隱約感到自己似乎要走向生命的終結。當那熟悉的聲音第一次進入耳膜時,她就有了這個想法,只是,只是,還有滿腔的怨仇還沒有報,無論如何,她要向她的子穆哥傾訴一切,然後,自己一了百了。

  皇后注意到梅香的微微懦動的嘴角,平日那麼柔和的嘴唇,在今看來,似乎僵硬了許多,在說話的時候,也絲毫不鬆馳。皇后淡淡地說:「梅香,當初你要求出嫁的情形,你還記得嗎?」

  「看皇后說的,怎麼能不記得呢?天禪寺遇見皇后是梅香的終生幸運,怎麼命運偏偏把一個苦命的孩子拋進福窩裡,讓她何以禁受得起?」梅香眼含著淚,她不能對自己的行為愧疚轉嫁到皇后身上。是啊,當初要不是皇后,又怎麼能知曉子穆哥已是皇宮中的侍衛呢?可是,這一年多來,怎麼沒見他呢?

  實際上,武子穆只是一年前才調至皇宮的,就是調到皇宮也沒有機會和內宮的丫環相見。何況,皇后貼身的丫環又不能輕易離開皇后半步,即使偶而有事要去辦理,一般也攤不到像梅香這樣有著特殊地位的人。

  皇后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從皇宮裡保留的畫冊來看,我當時就感到,你的長相極像兩個人,一個是董鄂氏,一個蘇嘛嗽姑,前者從像上看,微蹙雙眉,似乎含著脈脈深情,又似乎帶著幽幽怨氣。袂帶飄飄,好像要從秋風黃葉的山水中活脫脫走出來一樣。我初見你時,猛然感到面熟,仔細一想又不是,但確實像極了。」

  梅香看到皇后似乎還要說下去,心想,如再說一個故事,不管結局怎樣,自己都會止不住放聲大哭。忙止住情緒,面上呈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道:「皇后,不要取笑奴婢了。奴婢哪能和先人們相比美,奴婢是何身分?天壤之別。」

  「那你是不是想個名分呀?」皇后突然發問道。

  「皇后,縱是奴婢有了可貴的身分,奴婢最終是要離皇宮的,回我的老家去的。」梅香堅定地答道,「皇后,我身上的罪過,百死莫贖其一。」說著,端起銅盆往外就走。低著頭,走得又急,與僵立在那裡的張明東渡個滿懷,一盆水盡傾在張明東的身上。梅香本能地「呀」地一聲,隨口叫道:「張公公,對不起呀,張公公。」

  如妃見梅香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因為張明東一聲未吭,剛想再訓斥幾句,忽見皇后一陣風似走到張明東面前,「啪啪」幾聲更為清脆的耳光。張明東的半個臉也腫起來,皇后厲聲道:「好你個奴才,你剛才不說專門侍候皇上的嗎?」一指梅香手中的臉盆,「去,出去舀盆水來,給幾位嬪妃都洗洗,不信治不了你們這幫假男人。」指著張明東遠去的背影又說了句:「回到京城就把你趕去掃地。看你還敢橫不橫。」

  梅香看著躬身退出的張明東,不知怎麼的,心裡生出一種憐憫,大約覺得自己太冒失,一邊往外走,一邊拿眼透過房間撩起的布簾,又躍過張明東的身影想去追逐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肝腸寸斷的年輕人。

  總之,那熟悉的聲音已經重重地撥響了梅香心中的一根弦,一根永遠彈著簌簌淚水的琴弦。她的神情明顯地為之一振,眼睛有些情不自禁地明亮而有神。她一想到,馬上就可見到她的子穆哥,本身與生俱來的溫婉柔順帶著那麼艱深的尋求安慰的渴望,她來不及整理一下悲喜交加的面容,就急急地往外走。忽然聽到身後的皇后說:「梅香,讓他去端水!看他日後還敢在我們面前陰陽怪氣的。」梅香聽到了,感覺到了,可那促使她繼續前行的聲音不是來自身後,而是前方。她遲疑了一下,她聽到的聲響,一種玉佩發出的叮噹脆耳的聲響,像拴在馬脖子的鈴鐺,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那不是正是在見到嘉慶帝后的不幾天,萬歲爺送給她的一對溫潤剔透的如意玉佩嗎?她似乎記得,當時她很是左右為難,遲遲不敢佩戴,只是到了山莊以後,才敢當著嘉慶一個人的面悄悄地系在前襟或前裙的腰際。她一下子明白過來:怪不得,皇后當著她的面說了那麼多曲裡拐彎的話。是的,偌大的皇宮中,哪有丫環婢女能帶上如此貴重的佩飾?她深悔不已,她把這存有幻想玉佩,一把扯下,攥在手中。

  她明白了許多,自己身處宮中這年把的時間,歲月的苦楚似乎已麻木了她的靈魂,她怎麼能抱有非分之想呢?她如何在自己的子穆哥面前解釋這一切呢?她感到,心中的那根弦繃斷了……在她嬌小的軀體劃出來一道永遠不會痊癒的傷口,一觸就能……

  嘉慶剛下來,就聽外面一聲高一聲的叫駡聲,頓時氣得臉白一陣、青一陣。他感到,怎麼有這麼多的麻煩總是讓自己遇到,片刻小憩也不能夠。聽那外面喊得聲嘶力竭,嘉慶帝的心裡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後悔,一時興起繞道越走一趟草原,不然哪有這些擾人心煩意亂的事體,越想越惱,呼吸也急促起來。

  那邊董誥等幾個人在緊張地護著院子。武子穆一刻也不敢分神。在門後邊來回警視,就聽外面的高扒道厲聲道:「裡面的客商,聽好了,我高二爺能是好惹的嗎?全死光了不成?交出兇手,放你們主人一條狗命,留下美女,湊給你們盤纏……」門外一陣淫笑聲浪起來。緊接著就是一陣撞門,「碰、碰、碰」。武子穆看到門框邊上的泥土「嘩啦」掉下去,知道「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要放狼入室。董誥一見,連忙制止,說:「武壯士,萬不可如此,适才我看到外面有個頭上頂戴花翎的官員,看他的補品似乎是五品補服,還是小心的好。」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耳中就聽一股威嚴的聲音:「武子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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