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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黃爵滋接著說:「本來在我朝內,白銀一兩可易一千錢,可鴉片入侵後銀價愈來愈昂貴,這是為何?眾人皆知,每年都有千萬兩白銀流往外洋,試想如此下去銀價如何不貴,至現在一兩白銀可易一千六百錢。而歷年以來皇上下詔都是治標而不治根本,法令森嚴,但所採用的辦法卻無一條能擊中其要害。正比如,雖下詔嚴查海口,杜其出入之路,這當然是對的;可是查煙員弁,未必都是公正。每年數千余萬兩的交易,分潤毫釐多不下數百萬兩,利之所在,誰肯認真辦理?又如禁止通商,似可撥其貽害之本,殊不知縣船本不進口,停泊大洋,居為奇貨。內地食煙之人,刻不容緩,自有奸人搬運,哪會因禁止通商而停止?再說查拿興販,嚴治煙館,似可以堵塞截流,殊不知開館興販之人,多半和官吏、胥役、兵丁勾聯一氣。地方官宦之幕友、家丁、故大家族不肖子弟,無不聚眾吸食,豈有不加包庇。如此這般,鴉片如何能夠禁止得住?且數年來如此下去並不見其功效,可見只查興販而輕吸食並不可行。」

  方才眾賓客賦詩飲酒,興致極佳,而今一提到鴉片,無不唉聲歎氣,都認為照此下去國將不國了。龔自珍也悲憤地說:「皇上現在又下詔禁煙了,實乃不治之法,照此看來難道我大清王朝就沒有人才麼?可悲啊!」說著竟掩面痛哭起來。其聲嗚咽,周圍人也受他影響,頓時悲從心來,都不做聲,大廳裡本來活躍的氣氛也變得沉悶了。

  吳子序身在朝中做了幾年官,見的世面多了,比起眾人來說還是比較冷靜,沉思了片刻,接著他的話頭說:「黃兄言之有理。自鴉片流入中土,道光三年以前,每年漏銀數百萬兩,起初也不過是一些紈絝子弟沉溺其中,以後卻上自官府縉紳,下至工商優隸以及婦女和尚道士都在吸煙。廣東為鴉片流入的必經之地,本該極力查禁,可是一些兵非官吏貪財好利,竟和廣東奸商相互勾連,用扒龍快蟹之類的快船運銀出洋,運煙入口,巡查官員則聽其自由運行,這樣又如何能撥本塞源呢。只是從道光三年到十一年,每年漏銀一千七八百萬兩之多;而到了十一年到十四年,四年漏銀達二千余萬兩。從十四年至今,每年漏銀就達三千萬兩之多。只廣東一地就已如此之多,另外福建、浙江、山東、天津各海口,每年所漏之銀加起來也有數千萬兩。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何時是個了結。用我中土有用之財力,去填海外無窮之溝壑,國豈有不亡之理?」

  說過後,由衷地歎了口氣。「依我之見禁煙無效關鍵在於歷來只重興販而輕買食。今天下人都知漏銀的原因在於鴉片,所以到處都在討論堵塞之法,可是卻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塞。眾議不一,儘管屢次下詔嚴禁鴉片,不同意此舉者又如何能服呢?執法之時必不會竭盡全力,故而屢禁不嚴,此為原因之一。」

  「此外之所耗銀無數,無不在販煙越來越盛。販煙之盛的原因,卻又是由於吸食者眾。若能堵住吸食者的嘴巴,無異就堵塞了白銀的漏洞。若無吸食自無興販,即無興販則外夷之煙自然也就不來了。不知眾位是否認為如此?」

  說話間,眾賓客已停止了哀歎,靜靜地聽黃爵滋滔滔不絕地講,見他一問,思忖了一下自己又沒有什麼主見,也都點了點頭,以示贊同之意。

  這時就有一人問道:「既然黃兄認為漏銀之本,在於吸食者眾,那你認為如何才能堵住吸食者的嘴巴呢?」

  黃爵滋掃了一眼眾賓客,見眾賓客都在睜著帶有詢問之意的眼睛看他,不假思考地說:「想要填住吸食者的嘴巴,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對那吸食者加以重刑。重刑之下必可使那些吸食成癮者戒絕煙癮。經往吸食鴉片者,罪僅枷杖,重的不過杖一百,徒刑三年,都是活罪。而斷絕煙癮之苦,苦於枷杖與徒刑,故而不易斷絕。如若處以死罪,則臨刑之慘急,更苦於斷癮的煎熬,可想其情願斷癮而死於家,必不願受刑而死於市。況且我朝當今皇上雷霆之威,赫然震怒,雖愚頑沉溺之人,也足以振聾發聵,一年之內,尚未用刑,恐怕那時十已戒其八九。」

  大清天朝到了道光之時,多以仁義為治國之根本,而今黃爵滋卻希望以重治吸食者為治煙之本,眾賓客中大多從小受儒家仁智禮義的薰陶,聽他這樣說自然不會贊同,但又畏他為正四品的鴻臚寺卿之職,故此也不便立即反駁。

  沉默了一會兒,眾賓客中才有一個老者悠悠地說:「重治吸食,恐怕不妥,那豈不等於興率土普天之大獄。而我聖朝向來寬大仁善,輕易不事峻法嚴刑于罪人,何況吸食呢?如若重治吸食,未免矯枉過甚,操之太急。此外我中土之上常年吸食鴉片者已不下四百萬之眾。即使如你所說,一年之內尚未用刑十已戒九,那麼另外仍有幾十萬人的數目,這麼多的人要被殺頭,豈不是太殘忍了麼?」

  黃爵滋正色地說:「若無重刑,何以治天下?如若施以重刑,便可避免我大清之禍,那麼幾十萬人又何足道。況且對那些吸食成癮者給以一定的期限,限其定期戒絕,到期不能戒絕者,便是不守王法的亂民,對其處以重刑,想來也並不失於公允。」

  那老者聽黃爵滋這麼一說,也就不再答話了。龔自珍也早止了眼淚,抬起頭來說:「黃兄所說和我不謀而合,但我卻擔心如若真的行起來,卻又如何能知孰人有煙癮?」

  黃爵滋沉吟片刻,然後說:「對這個問題,龔兄也不必擔心。我倒有一個主意,首先可讓各督撫嚴飭府州縣清查保甲,預先通告居民,定在一年之後取具五家互結。仍有犯者,准許舉報,給予獎勵;如有隱瞞,一經查出,本犯照新例處死,互結之人,照例治罪。大小城市,往來客商,責成鋪店監督,如有留客食煙者,可照窩藏匪類治罪。現任文武大小官員,有逾限吸煙者,照常人加倍處置,子孫不准參加科舉考試。官親幕友家丁犯例除了本犯治罪外,本管官員嚴加議處。各省滿洲兵、綠營兵,照地方保甲制度辦理,管轄失察者,也照平民辦理。對嫌疑犯其實也無需審問,只需令其靜坐即可,真正有痛者,時間一到即成癮性症狀,情態百出。即使有如告發無辜之人,企圖陷害,真相立即可以大白,有無癮狀自可清楚。」

  「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軍民一體,上下肅清,銀漏可塞,銀價不會再漲,然後講求理財之方,實在是天下臣民的福氣。眾位以為如何呢?」

  眾賓客聽他侃侃而談,都入迷了,久久才得以自拔其中,聽他問來也都含笑的望著他,有佩服之意。

  然而還有讓眾人更為吃驚的話在後面,黃爵滋見眾人都望著自己的時候,大聲向他們宣佈:「此等妙法,明日我定要上奏皇上,以盡身為人臣之職。」

  眾人大驚,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坐在宴桌四周。良久,才只有龔自珍回過神來,道:「好,明日我龔某定為你起草一折,以盡人臣之禮,也不愧對你我兄弟情誼。」

  說完拿起兩隻注滿酒的銀觚,交與黃爵滋一隻,然後兩人爽朗一笑,舉起銀觚,咕嘟咕嘟幾下飲幹,又揚手把銀觚擲給了侍候的小憧,放聲大笑起來。

  其實很早以前黃爵滋就有上奏之心。在許乃濟上奏之前就動了念頭,只是見皇上似為馳禁所動,此外自認為準備還不充分,也就遲遲未上奏。在幾天前黃爵滋就已作定了主意,十六之日定要奏明皇上,而這次在宣南詩社裡說得如此之多不過是投石問路罷了。

  黃爵滋這時見眾人並無反對,心裡一陣高興,眼下就等明日奏明皇上了,也許今天過後明天還會是一個晴朗的天。

  道光焦慮不安地在養心殿東暖閣外的月臺上走來走去。正月的微風吹來帶著涼意,道光自然地縮了縮肩膀,小喜子連忙跪下啟奏:「請萬歲爺添衣。」

  道光理也不理,只管緊皺眉頭,背著手快步走著。

  良久,才轉過頭來喝道:「小喜子,把漕運總督周天爵所奏念一遍。」

  小喜子見道光說話了,趕緊走到徹案前,從放在上面的十多折中抽出一折,打開念道:「……如今天下受鴉片之害,的確像黃爵滋所說的那樣,但死刑之言,應行於還未滋蔓之前,不可行於氾濫之後;又可行於官,而不可行於民。如今犯者滿天下,且沉積數十年,一旦治之過急,可就犯了『縱之已深,操之太盛』的古訓了……」

  道光靜靜聽周天爵所奏的摺子。是啊!雖說黃爵滋在朝以敢言而著稱,且他所奏也很合朕意,但周天爵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若迫之太急,反生多變,這卻如何是好?

  想著,仍煩躁地來回走著,走著走著回過神來,小喜子已經念完。於是就讓小喜子把山東巡撫經額布所奏念一遍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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