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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突然,李蓮英從他自己的車上匆匆地走到了太后的車上來。

  「啟稟老佛爺!再不消幾分鐘的工夫,車子就要到天津了!」他叩過頭,低聲啟奏著,臉上照例的堆著一臉謅媚無恥的奸笑。「那裡似乎總得稍停一會,讓那些大臣們行一個最簡短的禮。」

  太后今天偏不聽他的話,立即非常乾脆的答道:

  「車子是無論如何不准停下來的!只有來一個折中的辦法,便是當我們的車子進了站之後,你先給我留心看看,到得最迫近的所在,你再來回報我。」

  不多一會,天津的輪廓已漸漸地顯露出來了;太后因為已知道袁世凱所率領的一班官員不久就要在月臺上跪著看我們經過,便加意的準備起來。一面把伊自己的衣服整理著,一面還教我們不要亂動,站得分外的端整些。而同時那司機人也得到了暗示,忙著車行的速率減低了許多。其實以太后之尊,象這樣特地教車子減低了速率來接受他們的敬禮,已可算是非常的優待了;不過太后對於袁世凱確然特別的重視,伊認為單是使車行稍緩,尚不足以酬答他的厚意,於是便有了更進一步的表示。

  「他們都在車子的那一邊啊?」伊向李蓮英問著。

  「都在左邊!太后!」李的答覆。

  車子是進站了,速率已減到了最低的程度,太后便慢慢地從伊的御座上走下來,靠在左邊防軍的車窗,臉向了外面站著,其餘的人都留在原位上,不敢妄動。這時,光緒尚在他自己的車中;太后便特地教我站在伊的背後,——這個位置原該是光緒的。——我當然十分樂從且喜我的身量恰好比伊高一些,正好可以隔著伊的肩膀,看清楚外面的一切情形。這情形和我們來的時候所見的完全相同:許多官員,大隊的兵丁,以及月臺上的燈彩,一些也沒有改變;而袁世凱本人,也仍然是跪得比眾人略上一步,顯示著他的領袖的身份。太后看了這一幅慢慢地在伊面前移轉著的活動佈景,不由微微一笑;可是那些官員正把頭低到了地上,恭恭敬敬地在向伊行禮,自然是不曾見到伊這一笑的。我雖站在伊的肩後,卻還能從伊的嘴角上見到;這一笑誠然是異常的溫和慈愛,但也無從遮掩的透露了伊的疲憊和勞倦。我對於伊這一笑所感受受到的景象,委實是很深刻的,至今還在我的腦神經上遺留著。

  本書第二四章裡不是說過袁世凱有一隊西樂隊,給太后帶到了了奉天去嗎?當時原說是暫借的,因此慶善這班管事的人早就想到了,就由他們吩咐下去,讓那一班西樂隊在天津下車。他們本來不是和我們一起搭在這列黃色火車上的,他們和士兵們一起裝在後面第二列車上,太后最初是對於他們很有興趣的,但聽過幾次,也就厭了;這時候已根本記不得後面的兵車上,還有他們這一班人了。所以當李蓮英來向伊奏明這件事的時候,伊只極含糊的點了點頭,什麼話都不曾說。

  過了那一長串俯伏著的官員之後,月臺也就完了,——他們足足跪滿了月臺的全部。——其時天津還不甚熱鬧,離車站稍遠,兩旁所見的便全是那些土饅頭式的墳墓,和茫無邊際的田野了。太后也不高興再靠著窗閑眺,依舊回到了伊的御座上來。這時候車行的速度又漸漸增加了;我從這些車輛的震動的程度上推測,大概現在尤比未到天津以前行得快了。我們其實都巴不得如此,連太后也絕不以車輛震動的加劇而表示不滿;倒像是後面真有什麼可所的魔鬼在追襲我們,使我們來不及的想逃避。當日來的時候所見的沿途的景物,似乎是沒有一處使我們看了不歡喜的;如今回來了,景物還是和十幾天前一樣,而我們見了,竟反覺有些恐懼起來。

  我們這列御用列車不久又到了豐台,這裡雖然也有許多的官員在跪接聖駕,但太后哪裡會注意他們,李蓮英當然更不會再來稟告太后;車子也萬無再遲緩下來之理,只一瞥便越過了,但是一過了豐台,北京便近了,列車的速度,終於逐漸的減低,讓它慢慢地駛向永定門去。那裡就是太后出京時上車的所在。

  太后返駕的消息原是早已傳遍到了京中來的,所以在我們的火車未過豐台時,這裡的站上,已聚著一大群的官員了。上至皇親國戚,下至留守在宮的宮娥,太監,凡有一些機會可以挨上來的,那個不願來替太后接駕。便是那幾個頑固的大臣,當太后未啟程以前,雖是拼命的上奏章,口口聲聲的要阻止伊坐著火車上奉天去,但此刻也都忙著趕來了;在他們的心中,對於太后我人們這一起人的竟能安然回京,少不得總要有些詫異的,或者會當做是太后的洪福所特致的奇跡,斷非常理所許,那也不能細究了。太后見了這麼許多誠心誠意來迎接伊的人也並無怎樣興奮的表示,只略略看了他們一眼,便算數了。這是伊四十餘年來已見慣了這種炫耀的排場,因此不再有什麼特殊的感覺了。假使伊的性格並不是歡喜大權獨攬,睥睨一世的話,這種虛榮熱鬧的排場,必然早就厭倦了!我往往在私下估量著,萬一在一個出人意外的機會,竟可使伊解除了一切的束縛,重新做起另外一個人來的話,伊究竟會不會就肯把伊所習慣了的種種行為改變過來?這是大可研究的。現在呢,伊的生命裡雖然充滿著一種超人的權力,但快樂的成分是一些沒有的!

  下了車,我們便一齊重上肩輿,這些抬轎的小太監們也象比往常跑得快了許多,雖然他們還是抬得很小心。我從轎簾的隙縫裡低頭下視,只見地上鋪著的黃沙,很快地在往後面退去,也可見我們的轎子是行得怎樣的快了。便使我回想到十幾天工夫以前,我們打宮出來,從這條黃沙路上到車站去的時候,我們的興致是何等的高啊!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不多一會,我們已進皇城來了,城門分兩邊敞開著,絕不遲疑地把我們迎接了進去。

  然而這裡卻還不是我們全程的最終點咧!太后是決不會就在這裡停留著的。雖然這裡確然是皇城的中心,內苑的深處,所謂中樞之地,但太后是一向不歡喜這個地方的!

  「這裡是多麼的陳舊古陋啊!」有一次,伊曾經很顯明地表示過伊對於這座皇宮的不滿意。伊說:「除掉了許多的廣大得不適當的房屋之外,簡進是空空洞洞的一無所有了!只要我們發出一些極輕微的聲音,便會激起絕大的回聲;使我們聽了,立刻就會毛髮悚然。便是那一所御花園,也是一些點綴都沒有;滿目全是高大陰森的老樹,既無鮮豔的花卉,也沒有溫馨的和風。這個地方簡直是到處只有一陣冷冰冰的死氣,絲毫的生趣都沒有!」

  因為這個緣故,伊暮年的生活,十分之七以上是在頤和園中度著的。不過今天才從奉天回來,依理講,不能不先到宮中來走一遭;如果沒有這一種習慣上的拘束,伊出了車站,必然直接要上頤和園去了。

  到了晚膳的時候,伊便向我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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