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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這一晚,另外有兩位女官輪到侍候老佛爺,所以我就在伊進了寢宮之後便退出來了。但我並不就去睡覺,依舊獨自留在那長廊下閑望。此刻我所見到的乃是一副不完全的宮庭夜景;雖不完全,但就這一部分來做標準,便不難想見整個的盛京宮院的夜景了。我往常原是最愛欣賞夜的景色的,在這樣清幽寂靜的境界裡,照理講,自應有加倍的情趣了,可惜好壞廊外的紫丁香花的香味,薰得我險些不能呼吸,興味減少了一大半。

  盛京的宮院裡,那時候卻不曾有電燈的設備咧!可是到了晚上,燈總不能沒有啊!這一個問題,在太后未啟程以前,也早由慶善等一班人籌劃好了。本來是無需籌劃的,只要用煤油燈就行了;無奈太后生平最是痛恨煤油燈,伊曾經說過,煤油的臭味是世界上最難聞的一種氣息,所以他們要是把煤油燈來給太后使用,那簡直是存心要討沒趣,或者可以說是存心不要活了。於是煤油燈便成為一種禁品,先期已悉數藏了起來,一律代以蠟燭。

  這裡所用的蠟燭,都是很大很大的,也許是特地制就的,但在我們用慣電燈的人看來,光線還是很黯淡。在這一條曲尺似的長廊下,三面各掛著十支,可是他們的掛法卻異常特別,竟是我以前所從未見過的。因為以前我所常見的,不是插在桌子上的燭臺上,便是掛在壁上的燭臺上,這裡卻全是用的燈籠。燈籠本不是一件希罕的東西,紙糊的,玻璃鑲的,我也見過幾千幾百種以上了,但從不曾見過用牛角一類的東西來制就的燈籠,而且這些角燈都是製造得很薄,差不多有玻璃一樣的透明。中國手工業的產品,往往會有遠非機械所能企及的奇跡,這種角燈,便是一個例子。

  所有的蠟燭的顏色全是大紅的,——其他的顏色,都是認為不吉利的,當然絕對不能用。——每一支約摸有一尺半長,可不能算小了,然而那個燈籠的本身,卻並不大,只是恰好能夠容納這只蠟燭而已。所以我想在初點的時候,必然是非常費力的,而且很危險,也許會把燈籠燒掉;但這裡的太監,卻已練就了一種很好的手法,非但在初點的時候,一些不覺得困難,便是燒燈籠的事情,也決不會有的。至少,當我留在奉天的那幾日裡,從不曾有過。在這角燈的頂部,分三點角系著三條銅鏈;這樣,這個燈便可以穩定了。而在這三條銅名字結合的一端上,還有一個銅鉤,待燈燭燃旺之後,就把這個鉤子去掛曆在廊下的橫樑上,讓它高高地懸著。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一見這些角燈所發出來的燈光,便覺得有些異樣;多半是太暗淡的緣故。再望別處瞧,每一座宮殿裡,每一條長廊下,也是同樣掛著這種角制的燈籠透著一派深黃色的光芒。全部看起來,實在是很特別的,並且還覺得很不安靜,見了會使人發生一種恐怖的感覺。而盛京整個的宮院,每到晚上,便一齊籠罩在這種可怕的燈光之下了!我不承認我是一個膽小的人,但看了這種黯淡陰沉的景象,便不由我不發生一種無聊的幻想:以為這些宮院裡,幾百年來所死去的人物,快要象深山窮穀中的鬼怪一樣地一個一個的爬起來了;我仿佛已看見有許多奇形怪狀的黑影,在我面前晃動了,以致於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又懷疑我自己這種不安定的感覺,或者是明天將有什麼惡運的預兆。

  在皇太后所居的正殿中,雖然一般也是用的這種蠟燭,而且一般也是用的角制的燈籠;但這些燈籠卻並不吊在上面,而是裝在十幾條燈架上的。這些燈架的式樣很特別,原料是紫檀木,上面還有許多花紋,只是和尋常又不同;雖然一般也是渾身給飛龍盤繞殆遍,然而它們既不是用金或很來鑲嵌的,也不是用各種鮮豔的油漆來描繪的,而是直接用刀子雕刻在木頭上的,所以它們的顏色和燈架的本身一樣是黑的,看起來並不如何顯著,若是要仔細欣賞的話,必須把你的眼睛湊近前去,那才可以看得清楚;最好是用手指去摸,便格外可以認識這些雕刻的工細和精緻了。

  我暗暗在猜度:截至目前為止,太后究竟有沒有感覺到這裡所展露著一派幽郁蕭索的景象的難受?或者是伊也感覺到了,只是伊還忍耐著,不願有什麼表示;或者是這種感覺根本還不曾印射到伊的神經上咧!因為伊無論如何康健,年齡畢竟已是高了,年高的人的感覺,照例是不很靈敏的;再加伊今天已是非常的疲倦,自然要格外的呆鈍些了,而我卻還是一個年輕的人,又是一個特別善於幻想的年輕人。

  就因為我太善於幻想,感情也就容易受衝動。此刻見了這一派幽郁蕭索的夜景,不覺便有些後悔不該隨駕東來,大有立即回到北京去的想望。不過我自己也很明瞭自己的性情,這種想望雖然是發生了,但只是神經上一時受了刺激後的閃動。決不會變為一種熱烈的要求的,也許睡過一夜之後,到明天就不再這樣想了!

  可是無論如何,我的膽子總不能勉強放大起來,正象一個小孩子在床上做了可怕的惡夢一樣,就是醒來之後,也會嚇得哭的。我的神經上既起了這種有涉魔鬼的幻覺,眼前便老是象有許多的鬼影,在這幅員廣大而光線不足的十宮裡憧憧地來往。我而且還不信的給自己解釋道:「真的!這裡是一定有鬼的!正和北京的皇宮裡一定有鬼一樣。這兩處的宮院中,幾千年或幾百年來,已不知道有多少的人死在裡面了,他們的屍骸雖已運出去埋葬了,但他們的靈魂是永遠會存留著的,這樣算起來,宮裡面該有多少鬼啊?

  以數目來講,北京宮裡當然更比盛京的宮裡多,但北京的皇宮是終年有人住著的,並且人數很充足,因此鬼就不敢出現了。或者也可以說那些鬼因為終年給人驚擾得慣了,所以人鬼同處,一些沒有不安的現象,而這裡卻已幾百年沒有人住了!——雖然有留守的人,但是太少了。——這些鬼久已住得很安寧,一朝忽然來了這麼許多人,那得不擾得他們不怨恨呢?我們自己盡把這裡看做我們的老家,但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們必然是一群可惡的外族,所以他們是一定會勃然大怒,紛紛擁出來予我們以相當的威脅的。」

  其實這些都是神經過敏的影響那裡會真有什麼鬼呢?但我竟無力排除他們,只能任憑他們作崇,漸漸地把我整個的心靈一起包圍了起來甚至當那些太監在外面庭院裡走動的時候,黯淡的燈光,映出了他們的身影來,我也會當他們是鬼的影子,立刻加上幾分恐怖的感覺。這些情形,說來都是非常可笑的,但在那個時候,身歷其境,卻真有些明知是不值得恐懼而偏要恐懼的困難。其所以如此的原因,雖然很複雜,可是仔細分析起來,多半還是因為這些宮院中的景物太特別,太陌生的緣故。無論在表面上它們已給那些先期打發來的太監收拾得如何潔淨,佈置得如何和北京的宮院相象,然而人力是有限的,物質可以改造,精神卻不能改造;這裡所有的幽寂而富有古意的空氣,高大而茂盛的樹木,以及花鳥的點綴之缺乏,差不多全是天生就的,人力怎能改造得來?除非把北京皇宮中所有的陳設,花木,魚鳥等等一起遷移過來,終不能蓋藏過它們原有的古樸和空洞的真面目;就是能夠蓋藏過,也只是等於塗上了一重粉飾,它們的本質是永遠無從更換的。

  我終於因為震顫過甚而不能在廊下久留,匆匆回到了我自己的寢室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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