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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太后現在雖是一般的也端坐在伊那一間列車上的小朝廷裡,但伊的視線,卻不再集中在車壁上各個小木架所托著的許多現代珠玉古玩上了;伊只是目不稍瞬地看著那一條幸運的小狗,和那兩頭初到的鸚鵡。伊的意思似乎是想知道狗見了鸚鵡,鸚鵡見了狗之後,會有什麼特殊的動作做出來?就是我,也滿心以為這兩種畜生既已安置在一起,必不能沒有新事故在這座小朝廷裡發生了。豈知事實恰好和理想截然相反:那狗對於鸚鵡,根本並沒有什麼興趣,仿佛不曾看見它們一樣。這已可證明那狗雖然具有比較奇特一些的外貌,但它的智慧,卻仍和尋常的狗,不相上下。——也許是更笨一些,我真不明白,太后為什麼獨是歡喜它?——再說那兩頭鸚鵡是格外教人失望了!

  當然,我對於它們的毛片,自也不能抹殺事實,不贊一聲美麗;無奈毛片儘管美麗,可厭卻終是可厭。它們簡直整天不停的在吵鬧,除掉我們睡覺的時候,不知道它們是否依舊還在吵鬧之外,只要我們醒著的時候,便不停的聽見它們在喊「老佛爺吉祥如意」,「老佛爺平安」,顛來倒去的老是這兩句刻板的頌詞。喊到後來幾乎使我們每個人都聽得頭痛了,恨不能用什麼東西去塞住他們的嘴;可是太后卻不但不覺得可厭,而且每聽到他們喊一句,臉上必露出一絲笑容,誰也不知道伊究竟有什麼興趣感到!從這一點上推想起來,我不由不分外的佩服袁世凱了!他是何等的善於迎合太后的心理啊!光是教那兩頭鸚鵡說兩句極尋常的吉利話,也就收到了極好的效果;以後,只要太后每聽一次鸚鵡叫,伊便不能不想到袁世凱。這樣,袁世凱的寵信,自然是格外的鞏固了!

  因為太后這一次坐著火車旅行,還是生平第一遭的關係,所以我們的車上,另有四個醫生帶著;他們的任務除掉服侍太后之外,也有一部分是為著要保護我們這一班的健康而同行的。但是造化得很,一路上我們這一班人裡頭,竟沒有一個受過絲毫病創,大家好象是有意跟那四位大夫賭氣似的從不曾都他們出過一回風頭。

  在我們一起,還有一個因臨時的需要,而擢升至很重要的地位的太監。這個人並無別的長處,就只是他先世業農,他本人又愛研究,所以對於植物學——各種草木的認識——很具有一些過人的造詣。他特地被帶到太后這一輛車上來,站在張德那一間狹小的烹茶室裡,整天靜悄悄地候著;如其太后偶然望見窗外軌道兩旁有什麼特殊的花草或樹木,為伊自己所沒有見過,或見過而已經忘掉它們的名稱的時候,便立刻把這個太監喚出來,教他詳詳細細的說明。

  因為太后所要的答覆往往不只是很簡單的幾個字,必須是有頭有尾的長篇敘述,於是這個太監一遇空閒,便專心一志的躲在那狹小的烹茶室裡,翻閱一切關於植物學的書籍,痛下準備功夫。這樣,他不但每次總能有很完備的答覆供給太后,而且往往是有問即答,從不遲疑。本來,太后的脾氣原是最急躁不過的,他要如不能在太后發問後的三四分鐘之內答覆出來,無論他的答覆如何詳盡,如何完美,伊也必不能忍耐,而立加斥責;話雖如此,這個太監的答覆根本上是否可靠,卻還無人可以擔保。所以我對於他的話,總是抱著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態度;幸而他的詞令很好,聽了教人盡可不覺得厭煩。

  一路上,還是因為時令的關係,毛毛雨一陣陣的下個不停,而天氣卻是逐漸的和暖起來了;待我們這一列黃色的列車拖著我們,漸漸地滾上奉天邊辦的時候,天時已正式轉入晚春中去了,風打在人臉上拂過,只覺得一陣溫暖,仿佛要把人融化似的,我們這一群人的心上,也跟著增加了無限的愉快;我們愈是和那喧哄紛擾,森嚴可怖的北京城離開得遠,便愈是興奮,愈是快樂,誰也不願再想一想將來回去後的情形。

  「啊!春天真是一年中最可愛的一個季節!」空氣中的一片春意,似乎也給予了太后相當的影響;有一天,伊忽然向我感歎道:「在這種天氣裡,人真象又回到了年輕時候去!春天本來是屬￿年輕人的!」

  接著,伊又用了很美妙的音調,默念了一首唐代大詩人孟浩然的《春曉》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太后對於詩詞,很有相當的欣賞;我雖然並不曾看見伊自己寫過什麼詩詞,但往往聽見伊在背誦古詩。在中國古代的許多大詩人中,伊所最讚美的便是李白,凡是李白所做的詩,伊差不多全讀過,或者可以說是全能默誦出來。因為太后這樣的愛好李詩,以致造成了一種風氣,那時候朝中一班文臣,凡有吟詠,幾乎無不以極力摹仿李白的格調為能事;偶然給太后見到了,隨便稱賞一兩句,這些人便象受了什麼榮典一樣的高興,就此自命不凡,以為真能追步青蓮了。其實太后的詩學也只是很淺薄,倒是對於中國古代的歷史和那些比較有名的稗史或傳奇等等,伊可說是的確有幾分研究,為尋常人所不及。

  孔夫子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最了不得的人物,只要曾經讀過一些書的人,對於孔夫子的事蹟,總能知道幾分,太后平日也是絕對的崇拜這位老先生。伊並且把孔夫子所說的許多話,記得爛熟,每逢批閱奏章的時候,或教訓伊的臣下的時候,伊往往歡喜引用上幾句,似乎要借此增加看的人或聽的人信心。

  上面這兩段話是因為寫到了太后在車上低吟孟浩然的《春曉》而聯帶想起來的,和本書這一章,其實並無多大關係;現在就讓我們把它收住吧。

  依我們於事後回想起來,太后這一次上東北去的旅行,雖不能說是十分吃力的長途跋涉,但象伊那親養尊處優慣的老年人當之,終究也是很辛苦的了!不過在那時候,伊自己並沒有感覺到,這是因為伊心上正受一種興奮的刺激,一心只想回到伊自己的祖宗——葉赫那拉(慈禧母姓)所生長起來的故園中去,(那裡也是作者的祖宗所生長著的地方)所以伊的精神竟特別的振作,很容易地克服了伊軀體上所受的疲勞。當清朝全盛時代,乾隆皇帝也曾一度回到奉天來過,但除掉這一位英武有為的皇帝之外,太后就是滿清歷朝帝后中第一個遄反故鄉的人;我想伊對於故鄉的各種景物,必然也抱著一團極熱烈的期望。

  我們經過天津後的第二天,列車已漸漸地行近天下聞名的山海關了。其中那一位宮中僅有的植物學專家,差不多整天不能休息,老是站在太后的前面,等候伊詢問,因為這一段路線的兩旁,已很少市鎮,十九是花草叢生的田野,太后看得非常的高興,於是伊的問題,也就源源不絕的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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