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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聰明的人不留意則罷,心裡一留神,憑著敏銳的感受力,便能發現很多的問題。從談吐口吻、行動做派,曼殊敏銳地感到,汪公權身上沒有一絲一毫買賣人獨有的氣質特徵,更不像讀書人,反與衙門中人物接近……

  不久,汪公權的身份終於暴露了。

  一日,飛錫禪師打發人送給曼殊幾包茶,說是中國正宗的珍螺。曼殊沏了一杯,品了一品,口中立時一片清香,他十分欣喜。一想,劉師培也是喜歡喝茶的人,便分出一半,給他送去。可是,他走到劉師培門口處,卻忽然停住了。

  這時,他猛然記起了,他和劉家共同遵循的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他們無論誰家來了客人,與自己無關時,絕不去討擾。儘管近日汪公權和劉師培的密談,令他討厭生疑,但他覺得那是人家的事情,和自己並無干係。此刻,他拿著茶便有些進退兩難了。進去吧,顯然有些失禮,退回去吧,又覺得已經來到門前,正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忽聽得汪公權對劉師培說:

  「表兄,端方大帥對你是相當器重了。我來時,一再囑咐我轉告你,要你多加努力,將來他是會有所考慮的!」

  「啊!」曼殊聽罷在門外吃了一驚,立時便豎起了耳朵。

  「大帥的情誼我深表謝意,只是,唉!」劉師培歎息一聲。

  「難道表兄有什麼難處?」

  「怎麼說呐,表弟,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一介書生,一個文人,看點書,寫點文章,這還是內行。可是幹這個……那就……」

  「表兄,你不是幹得很好麼!」

  「唉,別說了。」

  一陣沉默,屋子裡一絲聲音都沒有。

  過了一會兒,依舊是汪公權問:「怎麼,表兄想悔誤嗎!」

  他聲音不大,語氣卻相當嚴肅。

  「不不不,我一丁點也不後悔。」劉師培連忙解釋說:「說起來我還是迂腐,我只遺憾寒窗三十載,功不成,名不就,白費了我一肚皮學問!」

  「啊!表兄多慮了,以您的學識、名聲,想取得功名,簡直易如反掌。只要您不辜負端大帥的希望,盡心為……」汪公權說到此聲音壓低了一些,「風聞江浙的『老革』近期欲有所舉動。大帥的意思是……」

  聲音小到曼殊無法聽清的程度。他剛要回身,屋中說話的聲音又漸漸高了起來,汪公權問道:

  「哎表兄,還有一個事,我差點忘了。」

  「什麼事?」劉師培問。

  「你那和尚朋友怎麼樣?」

  「和尚朋友,哪個和尚朋友?」

  「就是住在上房的那個,姓蘇的!」

  「啊,你說他呀,這個人太偏執了,不過……還算直爽。」

  「好利用不?」

  「還好!」

  「什麼?!」曼殊心中一顫,眼前猝然地黑暗起來。他身子一斜,便倚在旁邊的牆垛上。這一情況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他整個神精都開始僵直。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這麼景仰的老朋友,竟是一個黑幕中的人物。無疑,他已投靠了清廷,並且承擔了主子給予他的特殊使命。何震是否也參與了他的活動,他有些說不準了……他仰頭看了一眼天空,心中卻像火燒一般的焦灼。「告發!」他腦子裡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們不是人都是鬼,都是騙子,都該死!」「不行!」他腦子裡又響另外一種聲音,這聲音明白地告訴他:「他們夫妻二人都有恩於你,是他們二人照顧著你,是他們二人關懷著你……如果你要告發,那你蘇曼殊的良心是否平衡!」道義與責任,友情與良心像兩條長短相等的繩子,一齊纏著他,繞著他,使他無法逃避開它。假設他企圖放棄一端,那麼另一端就會將他捆纏更緊,直至他無法喘息。開初的時候,他還能緊咬著牙根,硬熬著、生挺著,但是漸漸地,他支撐不住了,心態發生了聚變,神情出現了恍惚,最後,精神失去了常態!

  有一位叫胡寄塵的人曾記述了這樣一件事情:

  一天,胡寄塵去一個朋友家作客。在大街上看了蘇曼殊,他衣著破爛,目光呆滯,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胡見了,一驚,連忙問:

  「法師去哪裡?」

  「你去哪裡?」

  「我?」胡寄塵愣了一下,說:「我去朋友家。」

  「我也去朋友家。」

  「啊,請問法師去哪個朋友家?」

  「請問你去哪個朋友家?」

  「我?」胡寄塵愈發奇怪,說:「我去王岩家。」

  「我也想去那裡!」

  「什麼?」胡寄塵有些驚詫。可又一望,王岩是自己的朋友,同樣也可以是曼殊的朋友,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於是他們一同向王家走去。

  到了王岩家。王家便以為曼殊是胡帶來的朋友,自然格外熱情。一忽兒桌子擺好酒菜上來了。曼殊一屁股坐到桌旁,連看別人一眼也不看,竟自大喝大吃起來。

  主人王岩非常驚詫,悄悄將胡寄塵拉到一旁問:「你這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怎麼,你不認識他。」胡寄塵異常驚駭。

  「你領來的朋友,我怎能認識。」

  「他是法師蘇曼殊。」胡寄塵說。

  「我看他精神有點問題吧!」

  胡寄塵這時也覺得曼殊心神不正常了,可是當著朋友的面他沒說什麼,吃過飯,便急忙拉著曼殊走出了王岩的家門。

  馮自由在一篇題為《蘇曼殊之真面目》的文章裡,也曾記錄了一則曼殊「發瘋」的事,馮在文中寫到:

  曼殊與師培夫婦同寓東京牛込區新小川町時,偶患精神病,有一夜忽一絲不掛,赤身闖入劉室,兩眼木訥,直視洋油燈,看了約有半分鐘光景,忽然大罵起來。劉夫婦感莫名其妙。

  發瘋而至於此,足見這一事件對曼殊打擊之沉重。

  回過頭來推測,曼殊當時的狀態,決不是精神已經徹底分裂,而是屬￿那種急火攻心感情難以控制所致,所以事過不久,曼殊便恢復了常態。

  恢復常態的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離開日本。

  劉師培、何震得知曼殊要離開日本,非常驚訝。何震整整哭了一個晚上挽留他,何震說:「先生,我是你的徒弟,可是我還沒有出徒呐,你,你怎能走?」

  曼殊平和地說:「何女士,守著師傅,你一輩子都是徒弟。

  我走了,你就出徒了。」

  「那先生!」何震兩眼紅紅地說:「我們將來還能見面嗎?」聽了這話,曼殊心中也有些感傷,說:「唉,人間那麼大,紅塵那麼廣,若再相聚,怕也不容易了。」

  「先生,就不能不走嗎?」

  「不能!走,是走定了。」

  「先生……」何震喊了一聲,臉頰掛淚跑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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