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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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算來,他離開橫濱,離開媽媽河合仙已經五年了。五年裡,他不知做過多少次夢,夢中他不知多少次見到媽媽。有一回,他清晰地夢見橫濱碼頭媽媽為他送行時的情景:那天媽媽的臉色非常難看,白慘慘的,沒有血色,兩眼被淚水泡得紅腫,一條紗巾孤零零地纏在她的脖子上,被海風吹得淒然飄蕩。她呆呆站在岸上,看著輪船,看著輪船上的他。他開始還沒覺得怎樣,還和陳氏的孩子在玩耍。可是,當汽笛聲憂傷地響起,輪船徐徐離岸的時候,他忽然像意識到了什麼一樣,瘋狂地向船舷跑去,再一看岸上的媽媽,已經滿目淚水了……媽媽!他不顧一切地喊起來……這一喊,把自己喊醒了,摸一摸腮邊,已經變得濕漉漉的了。 如今,媽媽、爸爸他們就要回來了,自己就像一隻孤獨了幾年的小船,這回終於要見到港灣了。他心裡熱乎乎的,用被角悄悄蒙住臉,眼淚又流了出來。他想到那天,見到爸爸、媽媽的時候,自己第一件該做的事情,應該是什麼呢?是向他們問好,還是敬禮?還是……想著想著,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他要畫一幅畫,見面的時候,獻給他們。 於是,他便翻身爬起來,點亮蠟燭,拿過紙筆,對著窗櫺,凝思起來!他既要表達內心的思念,又要表達相逢的喜悅;既要表達骨肉之情,又要表達……突兀間,他心有所感,靈有所動,手中的畫筆情不自禁揮動起來,須臾間一幅栩栩如生的情景躍然紙上:只見一個黑泥壘就的燕窩裡,一隻羽翼未滿的雛燕,脖子伸到窩外,嘴巴大大張著,嘴角泛著嫩嫩的黃色。遠處,一抹白雲,輕紗般地飄浮,白雲裡一對不真切的燕子,似乎在疾飛,似乎要穿破白雲,似乎對乳燕發出呼喚…… 夜很深了,木鼓都已敲打了三更,他又看了一眼那幅畫,才慢慢地睡去。 終於盼到了臘月二十三,終於盼到了親人回歸的日子。 當那艘漸漸入港的輪船停靠在碼頭上,旅客們紛紛走出艙門的時候,前去接站的黃氏及三個孩子的眼睛都不夠用了。 他們觀望著,他們尋找著。 「我看見妹妹了!」煦亭指著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女孩子第一個喊起來。 「我看見二叔啦!」維春也大叫著。 「那不是你大爺麼?」黃氏也興奮地說著,向船上的人直勁揮手。 漸漸地,船上的人們都下來了,蘇家二十來口人提著大包小裹地來到岸上。只有蘇戩愣在那裡,因為他沒有見到母親河合仙。 「爸爸!」他悄悄來到蘇傑生身旁,低聲地問:「媽媽為什麼沒有回來?」 蘇傑生看了蘇戩一眼,面頰立時暗淡下來,說:「小孩家,不要問這些不該問的事啦!」說著便朝陳氏走去。 爸爸的表情,令蘇戩驚訝,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幾年未見面的父親,第一次和他重逢,面孔會這樣冷淡! 一腔的熱血化成了冰水,終日的企盼變成泡影。當蘇戩再次面對深夜自己畫就的圖畫時,他的心裡有如刀割一樣地難受。他覺得畫面上那雙燕子再也不會穿過白雲了,那只雛燕只能那麼孤零零地等待著了…… 當晚,他從黃氏那裡得知,父親和母親已經離異了。母親——河合仙,恐怕永遠不會到白鶴港來了。他渴望見到母親,也只能成為夢想了。 「孩子,不要太傷心了。」黃氏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她拭淚安慰著蘇戩。 「哥哥,你不要太難過了。」維春將母親從日本帶來的糖果送給蘇戩。 「蘇戩,你高興一點好嗎!」煦亭也這樣開導他。 但,神經過於敏感的蘇戩,還是未能經受住這般刺激和打擊,終於還是病倒了。他在病中說著胡話,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媽媽。別人聽著都流下了淚,只有大陳氏非常惱火。 大陳氏,是蘇傑生的第一個老婆,即所謂的正室。此人刁鑽陰毒,冷酷無情。早在傑生納妾河合仙的時候,就在內心深處產生了對那日本女人的怨恨。曾多少次搬弄是非,唆使蘇家人疏遠河合仙,還對傑生說,你就是納十個二十個妾都無妨,只是那個日本娘們兒是要不得的,她是個災星,是禍水……如今傑生拋棄了河合仙,按理已經實現了她的意願,可是當她從日本回來看見小蘇戩,她那已散盡了的怨恨又聚攏於心頭。她仿佛覺得河合仙仍舊在眼前,河合仙依舊在傑生的身邊。 尤其是聽說了蘇戩的超人智慧和奇異的才華,她更是又恨又怕,於是便悄悄地給蘇戩編織起了謠言。 那日正趕上僕人們一邊摘菜一邊講故事,大陳氏便湊了過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們聽麼!」 「聽啊!我們還沒聽過大奶奶講故事呐!」僕人們都高興地說著。 「那好,你們聽著吧!」於是大陳氏就講述起來。 「從前,在日本橫濱鎮,發生過這麼一件事情。有一個女人,二十幾歲的時候,丈夫要去京城考試,丈夫臨要走的時候,對女人放心不下,害怕他走了以後,女人耐不住寂寞,幹出風流事來。這話又不好明說,想來想去忽然有了主意,就到郊外弄塊黃泥回來。晚上睡覺前讓女人脫光衣服,用黃泥將那玩藝堵上了。第二天他便放心大膽地上路了……」 「他哪裡知道,這女人在鎮上早有了相好,他前腳剛走,隨後女人就摳掉黃泥,和相好恩愛上了。以前兩人只是偷偷摸摸,初一十五的幽會,如今兩人便可以日夜廝守在一起。」 「愛來愛去,一年的光景就過去了。」 路上一陣鑼鼓響,抬頭一看,只見丈夫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了。她萬沒料到丈夫回來得這麼突然,再一想那塊黃泥,更覺得可怕,慌亂中她忙蹲下身子,從地上抓把黑土塞在那裡。 「當晚,丈夫便檢查她的身子,當看到黑土時,心裡十分惱火,又看見黑土上一棵小小的苣蕒菜時,更加憤怒,當即便做了一首詩: 走時黃泥堵, 回來黑土蓋。 一年沒見面, 長出棵苣蕒菜。 第二天便把女人休了。」聽到這裡,僕人們一陣大笑,說大奶奶的故事真有意思。 「你們別笑,故事還沒講完呐。」她接著又說: 「那女人被休了以後,就幹起了皮肉生意。有一年,她接待了一個剛從戰場回來的老兵,發現這個當兵的錢不少,就要嫁給人家,從良。老兵見她容貌還好,就要娶她。還沒等娶呐,她便有了身孕,生了孩子。活該她倒黴,她還沒滿月呢,那老兵就死了。於是,她就帶著這個野種,在橫濱流浪。有一天,流浪到咱們蘇氏茶莊……」 聽到這裡,僕人們似乎明白了什麼,都睜著眼睛相互看著,有一個僕人試著膽子說:「大奶奶,你說的那個孩子,莫非就是……」 「實話跟你們說吧!」大陳氏眨了一下眼睛,抹了抹嘴角的白沫:「那個野種就是蘇戩,他簡直辱沒咱們蘇家的門庭。」 …… 至此,關於蘇戩的種種謠言,便在白鶴港僕人中傳播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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