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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附錄:走過疲憊的巴勒斯坦

  龍應台

  走之前,翻箱倒篋地尋找,終於在滿牆書架上一個手夠不到的偏遠角落裡找到了;踩上梯子,費力抽出來,再用抹布,把書面書背厚厚的灰塵拭掉,封面的燙金又亮了起來。

  於是每夜入睡前,就在床上重讀這本老書:《舊約聖經》,從《創世紀》開始,很專心地讀。

  伴侶狐疑地探過頭來,「有毛病呀你?」他說。

  我讀著讀著,讀到夜探,讀到清晨。

  黃昏時分,穿過迦法城門,走進狹長蜿蜒的阿拉伯市場。遊客已經稀疏,留著小鬍子的阿拉伯人閃著詭譎的眼光靠近來說:「裡面還有特別的東西,進去看看?」

  我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轉過幽暗深邃的回廊,又是深邃幽暗的回廊;踩過幾級石階,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又是幾級石階。輾轉回旋,走在歷史的迷宮裡,越走越深,越來越困惑,正覺得整個人已經陷在石牆石柱的陰影中時,踏腳出去卻驀然發覺頭上一片晴空,月光,好像應承某種終生不渝的盟約,傾其所有地瀑瀉下來,照亮了整個古城。不知怎麼,我竟然立在一片層層疊疊、起伏有致的屋頂上頭,放眼縱看,白石砌成的房舍城垣、教堂回寺,在溫柔而虛渺的月色中縱橫交錯成一片驚心動魄的抽象線條。

  今夕何夕?我幾乎不敢眨眼,用眼光慢慢地、慢慢地描繪著月光所勾勒出來的線條。哭牆在清輝裡像一面巨大的舞臺佈景,黑色的人影憧憧,將靈魂的重量倚在牆上。眼光瞄過教堂的圓頂,越過城垣,遠處沙漠丘陵起伏,白色的沙,映著月光。月光鎖著古城,像一種蠱惑。

  「一百多年了,我們在尋找鄉土;一百多年了,我們試圖過平靜生活,一心只想種下一株樹,鋪好一條路;一百多年了,我們試著和鄰居修好,過免於恐懼的生活;一百多年來,我們一邊夢想一邊作戰……在這塊苦難重重的土地上,我們和炮火、地雷、手榴彈一起呼吸……我們幾乎每天在埋葬死者。一百年的戰爭和恐怖使我們傷痕累累……」

  坐著聽以色列總理的演講,拉賓的話哀傷而動人。可是,耶路撒冷的「苦難重重」,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血海深仇,只是一百多年的事嗎?開始,恐怕是五千年前吧!

  「神對亞伯拉罕說:抬眼望出去,往北、往南、往東、往西,你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我應允給你和你子孫的土地。」(《創世紀》)

  這片土地,就是石礫遍地的巴勒斯坦。亞伯拉罕的子孫,滿臉絡腮胡的耶舒華振振有辭地說:「什麼佔領區?這是神所給我們的家產!你去讀《舊約》吧!」

  我讀著《舊約》,卻發覺問題不像耶舒華說的那麼簡單。和神有私盟的亞伯拉罕固然是猶太人的始祖,他卻同時也是阿拉伯人的遠祖。你看,亞伯拉罕的妻莎拉不能生育,於是要亞伯拉罕以她的婢女為妾,婢女生子伊斯米爾,而伊斯米爾就是阿拉伯人的始祖。莎拉得到神的恩寵,以九十高齡而生子伊薩克,伊薩克的十二個孫輩,就成為以色列十二個部落的起源。

  這麼說起來,今天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血海深仇,只不過是五千年前開頭的同父異母的兄弟之間爭奪家產的延續,也是人類歷史上纏訟最久的房地產糾紛。

  三千年前,大鬍子耶舒華的祖先曾經有過一段黃金時代。才氣縱橫的大衛王東征西討,打下了一個叫「耶布斯」的小城,以此為都,並改其名為「耶路撒冷」;小小土城,在大衛王不可知的未來成為人類三大宗教的聖地、歷史的臍帶。

  在中國的春秋時代,大概就在晉國打敗鄭國的前後吧,巴比倫的軍隊打進了耶路撒冷,放火燒城,俘虜了猶太國王和大臣、百姓。數萬猶太人流離遷徙,這是猶太人的第一次大流亡,開始了兩千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涯。

  而耶路撒冷這個沙漠中的土城,則任它朝代興亡,高樓建起,高樓坍塌。巴比倫人來了又走了,波斯人來了又走了,希臘人、羅馬人來了又走了,惟一不走的,大概只有那冷冷的月光。

  當李淵稱帝,建立唐朝的時候,阿拉伯人的驃馬正馳騁沙場,南征北伐。「貞觀律令」頒定之後幾個月,阿拉伯人擊潰了拜占庭的軍隊,長驅直入耶路撒冷,巴勒斯坦開始成為回教徒的天下。

  那是公元638年。

  在1993年,如果你站在耶路撒冷的郊外山岡上,往約旦河的方向望過去,你會看見阿拉伯人的村子歷歷在目。頭包白巾的老人手裡握著拐杖,赤腳行過砂礫滿布的荒野,他在找他的羊群,不一會兒,從土丘後面冒出一個黑巾蒙面的女人,那是他的妻,趕著羊群向他走來。

  這一對滿面風霜的老夫妻和他們黃土色的羊群,已經在名叫巴勒斯坦的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輩子,腳下踩的是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足印。

  當阿拉伯人在巴勒斯坦種橄欖、喂羊群的那好幾百年,猶太人在哪裡呢?

  猶太人一直在夾縫裡驚惶喘息。別忘了,當中國開始了五朝十六國的時代,基督教已經從異端成為羅馬帝國的國教。君士坦丁大帝將巴勒斯坦列為「聖地」——耶路撒冷、伯利恒,四處興起了基督教堂。1099年,遠方而來的十字軍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打進耶路撒冷,殺燒虜掠,手屠猶太教徒和回教徒,甚至到1516年當耶路撒冷納入土耳其人的鄂圖曼大帝國時,整個耶路撒冷不過三百家猶太人。

  猶太人在哪裡呢?

  他們在俄國,在波蘭,在匈牙利,在羅馬尼亞……在每一個國家做「異鄉人」。不被本地人接納,也不願被本地人同化,他們聚集在城牆外,自成一區,他們的凝聚力如此強大,使本地人側目,時局不好時,猶太人就成為眾矢之的。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的那一年,近20萬猶太人被西班牙人逐出家園。是「家園」,因為大多數人已經在那兒活了好幾代,可是由於是寄人籬下,主人驅客只需揮手。所謂幾代家園只是一廂情願的假想。

  1881年,就在這一年,中國和俄國簽訂了《伊犁條約》,賠出900萬盧布。在俄國境內的猶太人則面臨滅種的危險,上百萬的人被迫離鄉——多數人前往美國,少數人卻輾轉來到原鄉——巴勒斯坦,身無分文,只帶了一個夢想,或許手裡還有一本《舊約》。

  百萬人的流離失所使許多猶太人開始以新的角度審視一個歷史難題:也許和地主國同化不是解決種族宗教歧視的辦法,也許,也許根本的辦法是建立一個屬￿猶太人自己的國家。

  從俄國回到巴勒斯坦的那些少數人就懷抱著這樣一個模糊的夢想,也是最初的所謂「錫安主義者」(Zionist),猶太建國主義者,我稱為原鄉主義者。他們流浪已久、疲倦已極的腳踏上巴勒斯坦土壤的那一刻,也就是我們這一代人所親眼目睹的以巴血海世仇的開始。當拉賓沉重地說:「一百年的戰爭使我們傷痕累累」,他回首眺望的,正是這些原鄉者在海灘上踩出的腳印,痕跡仍舊鮮明,因為淌血不斷。

  痛苦使人團結。1897年,第一屆錫安大會在瑞士舉行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猶太人議論紛紛,探討民族未來命運。原鄉建國論者還屬少數;有人主張將巴勒斯坦看作一種抽象的文化祖國,有人認為和寄居國密切合作才能保存猶太文化,有人害怕猶太人建國反而會促使寄居國更加迫害,更有人建議把猶太國建在非洲剛果……奇怪的是,在七嘴八舌的建國討論中,沒有人想到一個問題:

  猶太人回「原鄉」建國,好,那麼「原鄉」上那幾百萬耕了一輩子地的阿拉伯人怎麼辦?

  錫安主義者喊出一個口號:「巴勒斯坦有國無民,猶太人有民無國!」理所當然,猶太人應該移民巴勒斯坦,皆大歡喜。

  怎麼回事?巴勒斯坦怎麼會「有國無民」呢?那手持拐杖趕著羊群,赤足走過砂礫的老夫妻和他們一代又一代的先祖又算什麼呢?

  他們不算「民」,因為他們不知道何謂「國」。到了19世紀,阿拉伯人還不曾發展出國家觀念。在巴勒斯坦埋首種地的老農,只知道自己屬￿哪一個家庭、部落;問他是「哪國人」,他只能瞠目以對。1913年,當阿拉伯聯盟大會在巴黎召開時,與會者的目的也僅止于向鄂圖曼帝國爭取多一點政治權利,而不是要求民族自決。一直到一次大戰期間,土耳其人對阿拉伯人橫加暴虐,才促使阿人與英、法聯合,對抗已經分崩離析的土耳其帝國。交換條件是,英國將協助阿拉伯人獨立建國。

  短短兩年後,1917年,英國人卻又在著名的《貝爾福宣言》中,將巴勒斯坦許給猶太人建國——今天的以巴仇恨,竟是如此不可預見的嗎?或者說,人的短視使悲劇無可避免!

  猶太人一撥一撥地湧往原鄉。文化中像強力膠似的凝聚力使猶太人組織起來,集體在巴勒斯坦買地。那在地上耕作的,是手掌上長滿粗繭的佃農,土地的所有權,卻在紳士的口袋裡,他們住在遙遠的大馬士革、貝魯特。土地換了主人,原來胼手胝足的佃農發覺自己一夕之間失去了生計。

  「那又不是我們的錯!」屯墾區裡的簡妮,拖著及地長裙,邊煎蛋邊說,「我們是用錢買的地,巴勒斯坦每一寸地都是我們光明正大買下來的。我知道可憐了那些佃農,可我們有什麼辦法?」

  腦子裡裝著夢想和理想,手裡緊握著《舊約聖經》的猶太人,充分發揮他們遠租亞伯拉罕的精神,一踏上巴勒斯坦就開始屯墾,用手,用腳,用汗水和智慧。

  土耳其帝國潰倒之後,巴勒斯坦又來了新的主人——英國人。在英國的統治下,猶太人不斷地湧入,阿拉伯人不斷地暴動,耶路撒冷不斷地流血。1936年,為了抗議英國不阻止流亡人潮湧進,阿拉伯人發起了長達六個月的罷工罷市運動(原來五十年前就有了「因地發打」運動)。三年後,英國人終於承諾將在十年內給予巴勒斯坦人獨立,同時將猶太移民數目限制在75000人。

  但是,這已是1939年,恐怖的1939年,歐洲的猶太人瀕臨絕境,煤氣房和集中營等著他們。英國定下的移民限制,等於給百萬的猶太人定下死刑。由於這個悲慘的刺激,十年後當猶太人立國時,同時也立下憲法,以色列將是世界上所有猶太人的祖國,對猶太人來者不拒。

  為了自救,猶太人組織了地下遊擊隊。在1945~1946年間,遊擊隊調動了64艘船,將73000人載往巴勒斯坦——這是現代的《出埃及記》吧?像摩西以法術使埃及人的長子猝死,遊擊隊也訴諸恐怖暴力:大衛王飯店的爆炸中死了91個英國官兵。

  沿著大衛王大街走向迦法城門,大衛王飯店就在右手邊。進進出出的不再是身穿制服的英國官兵,而是背著錄攝器材的各國記者,他們來為今天的耶路撒冷作歷史的注腳。

  歷史的面貌詭譎難辨;或者說,歷史根本沒有面貌,只有面具,無數個面具。

  當年炸死英國官兵的猶太恐怖分子,變成了日後以色列的政治領袖。當年暗殺以色列政要和運動員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成為今日巴勒斯坦建國的政治英雄。

  恐怖分子和英雄領袖的差別,恐怕只印證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歷史規則吧!而當這些由恐怖分子蛻變為政治領袖的人風度翩翩地坐下來開會時,與他們意見不同的新恐怖分子又悄悄從他們身後躥起,像一個受了詛咒的惡性循環。

  最詭譎的,莫過於面具的交換。猶太人曾經是歐洲的孤兒,他的流離使世人同情,他的艱苦建國使世人鼓掌。但是,猶太人有了歸宿之後,巴勒斯坦人成為新的猶太人——現在輪到他們流離失所,他們飽受寄居國的歧視,他們沒有國家的保護,巴籍作家圖肯(FouaxTurki)在《失去繼承權的人》中寫著:

  「今天,兩個巴勒斯坦人碰在一塊兒,馬上就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胞感,我們渴望團結,團結在一起承擔痛苦……以前所分隔我們的階級身份完全消失了……」

  「天涯淪落人」曾經是猶太人,現在,是巴勒斯坦人;猶太人的幸福,有很大一部分,建立在巴勒斯坦人的痛苦上。所以阿拉法特在1974年說,歐洲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對猶太人欠了道義的債,良心不安,但是這個債,卻要巴勒斯坦人來代償。

  1993年10月28日,以色列人米拉其離開他那由鐵絲網圍起來的屯墾區,步行到鄰近阿拉伯人的村子裡去買雞蛋;阿拉伯人的雞蛋比較便宜。

  沒有多久,人們就發現了米拉其焦黑的屍體。反對以巴和談的回教激進分子「哈瑪斯」殺了來買雞蛋的米拉其。

  米拉其的朋友們、心情激動的猶太墾民,沖進阿拉伯人的小學,一把火燒掉了教室。

  猶太人殺阿拉伯人。

  阿拉伯人殺猶太人。

  以色列人殺巴勒斯坦人。

  巴勒斯坦人殺以色列人。

  公元1993年。

  經過長途的曠野跋涉,摩西和以色列人來到了迦南的邊緣。迦南,神所許給他們的土地。

  摩西挑選出十二個精英作為偵察,出發前他諄諄告誡:

  「你們去窺探迦南地;你們從南地上山地去,看那地如何,其中所住的民是強是弱,是多是少,所住之地是好是歹,所在之處是營盤還是堅城……其中有樹木沒有。你們要放開膽量,把那地的果子帶些來。」

  (《民數記》十三,17~20)

  十二個人潛入迦南地,花了四十天的時間偵察研究。回來時,帶來一支葡萄藤,藤上所結的葡萄粒碩大如鬥,得由兩個人用棍子穿起來抬著走。葡萄,還有鮮豔的石榴和無花果,疲憊的以色列人展開笑顏:是了,迦南是個「流奶與蜜之地」。

  殺戮開始。

  (魯亞摘自《台港文學選刊》199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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