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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丹卡正中的巨石是空行母們以彩虹結網運送而來,它的四周還有四塊石頭分別象徵著喜、階、旺、察(似可譯為和平、威嚴、嚴厲、憤怒)。它們的作用在於:引導靈魂無阻礙地穿越地獄之路。

  所有送往這座丹卡的死者靈魂都不會滯留在地獄的殘酷處經受磨難,因為丹卡中所有鬼神都會解救他,免受地獄之苦,再轉世為人。(邊多插話說,這是很厲害的廣告!)這些鬼神除了上述幾位而外,還有察格熱巴巾(血使頭髮粘結者)、夏薩森布(食肉魔)、依達(餓鬼)、赤姆(母鬼)、江公(糾纏靈魂之鬼),還有此地的龍神、山神、雲神、木神、鷹神……

  丹卡周遭還有四塊紅石,是四種空行母的象徵。死者中有患傳染病的,她們將負責不使疾病傳播。

  從丹卡右方繞行,有一喜瓦經廓(和平曼陀羅),是焚燒死者頭髮和骨渣的地方;往上走,幾座白塔是一些有名的活佛的肉身塔;丹卡正上方,是空行母的舞場;那兒有一座沙山,誰能一口氣爬到山頂,死後免進地獄……

  至於丹卡這一名稱的來歷,文章最後談到,這一帶山坡是漂亮的草坪,當年黨哇仁波欽師徒常來這兒散步。一次師傅要求徒弟們各顯神通,有的在空中飛,有的在雲中坐。突然間一位叫仁欽察的弟子倒地身亡。想要剖屍卻又刀插不進。覺巴活佛就念誦了一段經文,刀刃方才將腹部剖開。裡面一種類似藥丸的「仁色」寶物散落一地。大家將「仁色」掃在了一起——掃為「卡」,所念經文名為「丹」:念經——解剖——打掃——「丹卡」的來歷就是為了紀念這一完整過程。

  ……

  這座天葬台位於堤寺右側山坡,沿山道步行一刻鐘的路程。沿途是密密的灌叢,神山聖地中的生態獲得了盡可能的保護,這面山坡就在夏季裡鬱鬱蔥蔥,經霜後的秋季裡,又殷殷地紫紅成一片。置身此間,可以俯瞰寬闊的雪絨河谷,那一線流水蜿蜒,將大平壩子一分為二。河谷另一側也是山,雄偉有氣勢,即使在夏天,山巔也為白雪所覆蓋,茫茫著直到天盡頭。作為生命的歸宿地,這兒很適宜。

  天葬台為姹紫嫣紅的荊棘叢所環繞,被陽光風雨侵浸得泛白的經幡縱橫成網。地面上殘留著潔白的積雪,只是中間以大塊卵石鋪成的實施天葬的地方,仿佛被油漬血漬浸透了,隨陣陣清風飄來濃烈的難耐的腥膻味。天葬師赤烈曲桑對於天葬台的介紹與貢黨培傑的文章大致相似,主要的只多出一個更民間化的說法:這座山是多吉帕姆仰臥形狀,這一天葬台位於她的肚臍部位;往下,專葬八歲以下兒童的一小型天葬台位於她的生殖器部位;再往下,她的腳邊山下,則是專葬凶死者的天葬台。

  為尊重民族的習俗和情感,自治區人民政府多年前就發佈通告,對天葬現場嚴禁拍照。雖說如此,國內外的獵奇者們仍然源源不斷地拍走了這一過程。這大半因為鄉間的天葬師和死者親屬並不以為拍攝有什麼不好,讓世界知道了有什麼不好。作為我們,為了在表現藏民族的喪葬方式和靈魂觀念方面說明問題,我們也需要拍攝一些有關的但是屬￿外圍的鏡頭,例如環境,鷹鷲,氣氛之類。請示過天葬師、寺管會和縣領導,都同意了。就從前一天為死者念度亡經開始跟拍。

  薦亡儀式是在實行天葬的前一天下午,在堤寺大經堂前的院壩內舉行。由一些具有相應法力的資深僧人輪流主持。當寺頂鑼聲響過,紅衣僧人們便從山坡的各個角落陸續走來。這一天發送的兩位死者,一位是本縣農村的,一位是藏北牧區的,這從兩家送葬人的衣著上看得出來。死者是按規範做法取出生時的屈肢姿勢以布嚴密包裹了的。這種姿勢也示意了願死者再次投生為人的良好祝願。僧人所念為「拋哇」經文。領誦者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僧人。他應該是具備了相當的法力的,因為這一儀式旨在使死者靈肉分離,尤其使靈魂自最佳途徑——頭頂鹵門處出走,以便往生善界。誦經結束前要調動自身法力,觀想本尊,集中意念,兩眼上翻,「噗、噗」吹七口氣,死者靈魂就將由天靈蓋上方脫離肉身。這是全部儀式的關鍵。

  薦亡業是直貢堤寺主要業務之一,也是重要的收入來源。從前一位活佛說過,滿山溝的金子不如一個天葬台。說明了天葬台經久不衰的經濟效益。念經過程中,死者家屬分別向僧人發放現金佈施。堤寺僧人多次向我們談過,人無分貧富,錢無分多少,都一視同仁。

  問起這個天葬台已經迎送過多少亡靈了,一般人都說不清楚。天葬師赤烈曲桑說,出於天文學方面的原因,每月初八日、十八日和二十八日三天不得天葬外,這座天葬台恢復五年來每天至少一個,多至十個。大都為本地的、拉薩的、東部工布地區的和藏北牧區的,用車運來或用牲畜馱來。按常規每進行一人天葬師要收取一套衣服,赤烈曲桑如數上交寺院。寺院每隔半年向僧人發放三百七十件。算下來,五年間天葬的已達三四千人了。

  天葬師赤烈曲桑五十五歲,本地德中人,民改時曾當過察雅天葬師的徒弟。文革中住在堤寺下面村莊的時候為百姓悄悄秘秘搞天葬。他介紹說,這個天葬台的最大特點在於,能把屍體處理得乾淨徹底。你看這天葬台的鷹鷲之多呵,少的時候上百隻,多時三二百隻。送來三兩個是不成問題的;但要是送來四個,鷹吃不完就有些麻煩。這時就要念經和煨桑,請求老鷹繼續。否則的話,寺院的威信受影響。別處天葬台對於吃剩下的,常常用汽油燒掉。我們認為這千萬使不得,因為這種強烈的不良氣味會傷害天上的和四周的神鬼們。對於剩餘屍體的處理,我們是以酥油摻上各種配料:蘇魯、柏魯、三棵針、然巴草、黑白礦石和小米等焚燒,並念經祈禱。八歲以下早夭的孩子在下方山腰的小檯子上,遭刀槍等兇器致死者在山腳的天葬台處理;被毒死的人要送到雪絨河邊的一個地方,為他念莫朗木祈禱經並經過「拋哇」後燒掉——以免株連鷹鷲。

  ——曾聽朋友班果談到,在他工作的青海果洛,就曾在天葬台發生過這樣兩件事:一位姑娘輕生服用了大量敵敵畏,天葬後毒殺了十多隻鷹;另一位大醉而死,於是天葬臺上也醉倒了一大片,鷹。

  現在似乎沒那麼嚴格了。那天早上天葬的二人中,就有一位非正常死亡者,大概是在民事糾紛中被人擊傷頭部斃命的,照理應發送山腳葬處。縣公安部門一輛專車開來,身穿白大褂的法醫在現場工作。場外一大片花褐色的鷹群等得不耐煩,一次次發動進攻,公安人員和送葬人員齊心協力,扯起長繩揮動起來,阻止它們的過早行動。但不時有一隻兩隻硬闖過防線,叼上一條肉疾步跳出圈外。

  就這樣,就在那個清晨,隨著裹屍布的被打開,天葬文化以具象方式過細地在我面前展現開來。把它的每一程序、每一細節,以切割聲、敲砸聲、迫不及待的鷹們的嘰哇聲和翅膀扇動聲,有聲有色地展現開來。那時天空湛藍,雲彩潔白,初升不久的陽光新鮮耀眼且略帶些濕潤,天地之間差不多沒有一絲風。

  我站在距操作現場不遠處的雪地上,平靜地注視著這一過程,看天葬師和他的助手們賣力的技術性操作。有一個念頭盤桓不去:平素千般珍惜、萬般愛護的身體,在這種情形下就這樣消失,一無所有。

  我們的邊多老師和德珍遠遠地走開了,在山坡那邊一直等到結束。後來邊多老師反應強烈地說,他已經立下遺囑,死後火葬,絕不天葬。

  所謂喪葬方式無非是對於遺體的處理方法問題,這是一個給活人帶來麻煩的問題。這一天我空前地想到這事,想到將來我的歸宿。思來想去,人類現有的任何方式都不使我滿意,無論土葬、天葬,火葬、水葬……

  最好的辦法是,在生命告終時,瞬間消失,了無痕跡。

  靈魂也隨之化為清風雲煙,歸於虛無。

  德中尼姑寺距離堤寺並不很遠,在仁多崗村分路,拐進一條山溝,走上六七公里就是德中寺。連續兩年,我多次來過,這兒從自然到人都有特別吸引我的地方。

  德中山谷穀深壁陡,山青水秀,與雪絨河谷風景大不相同。谷口景觀已初步顯現出它自己的風格。巨大渾圓的灰色岩石疊相累加,直逼碧藍蒼穹;石崖間簇簇青松灌叢,其下澗水淙淙。前不久才遇到一位剛剛踏勘過此地的地質學家,得知德中的地質地貌果然不同尋常:德中山谷一線為歐亞板塊所屬的較小板塊之間的結合部,是一條深大斷裂帶。論其大,東起橫斷山,西接岡底斯,直線長數百公里;論其深,自地表往下縱切全部固體地殼直至岩漿層。地質學家揭示說,凡斷裂帶上,必有溫泉出露。這一山谷可見的溫泉點有十數處之多。還說,凡斷裂帶上,必是地震頻發區——那之後不久,我們在查古村睡地鋪的一個淩晨,被大地轟轟的搖動驚醒。那次地震的震中在德中附近的羊日崗鄉,一些房屋被毀,死了七頭牛,傷了幾個人——拉薩的電視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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