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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山環水繞的雪絨山谷

  ——雪絨河畔的異人奇事——為大地聚脂的儀式薩居朋巴——
  直貢噶舉主寺直貢堤寺的昨日輝煌和隨遇而安——
  幽閉了十一年的苦行僧人紮西熱丹——天葬台來歷和天葬——
  空行母化身丹增曲珍——直魯噶舉:一次轉移靈魂的盛大活動——靈魂像風——

  拉薩河是一條自東而西的河流。它的上源主要有兩個,一是東方的米拉雪山,二是東北方的藏北高原。流經藏北的拉薩河上游這一支進入墨竹工卡一帶時被稱作雪絨河。雪絨河經年累月地流過,河床下切了十數米深。高高的河兩岸,也依地勢由牧而農。歷經兩個冬春,我們不下五六次地溯著這條河走進這山谷,每次來,一住好些天,總有始料不及的收穫、就覺得,這是一條難以窮盡的山谷。

  墨竹工卡東距拉薩八十公里,雪絨河谷深處的直貢堤寺距離墨竹工卡大約又是一個六十公里,位於東北方向。從縣城東行不遠,斜插進左首的穀口,一部史詩就打開了。這是一部地方文化史、宗教源流史、民間文學史和一些不見經傳的秘史,這部長長的史詩畫卷開端,大約就是古墓葬群,那是前幾年被西藏的考古工作者發掘出來的。據說竟有藏地罕見的陪葬陶誦出土;還有一個嘎采寺。這是一個著名古刹。當年文成公主觀風水,發現雪域藏地是一魔女仰臥形狀,就建了一群寺廟分別鎮住她的心臟和四肢。有一幅古舊的唐嘎錦畫,畫面一仰臥全裸的肥腴女性,周身各重要部位都畫有鎮魔之寺。拉薩的大昭寺鎮住心臟部位,嘎采寺就坐落在魔女的右肩上。

  繼續深入,到直貢堤寺沿途據說曾有一百零八座塔。現在也是一路領略,但不是頹敗的就是重建的。仔細觀察和詢問,就知道這些塔形狀、名稱、功能都不相同。我們曾注意到咱塘村旁的那座塔,並在一個夏日的夕陽輝煌時分,我們把車舶于土路旁,拍攝了轉經塔的人,還拍了村後山坡上的怪獸圖案——那其實是山坡的斑禿:叢生著灌木野草的向陽草坡上,寸草不生地裸露著一巨幅畫面,一隻正闊步行走的駱駝口銜一倒懸人屍,整整占滿了一面巨大山坡。當地人如是說,我們看來也酷似。同時又被告知說,怪獸圖案是不吉利的象徵,故建此塔以鎮之。

  拍攝完畢,陡見我們的大地巡洋艦右後輪胎已癟。大家面面相覷:定是怪獸所為無疑。

  後來我們在咱塘村稍事逗留,就輕而易舉地獲知了本村鄉土神的來歷,降神者的故事及其故事新編,就結識了一個傳奇人物努巴活佛,就參加了由他主持的一次敬神施鬼的火供儀式。

  隨著對這條山谷的繼續深入,越發加深了這一印象。整個墨竹工卡地區的歷史文化就很豐富。它不僅是松贊干布出生的地方,文成公主經過的地方,宗喀巴等高僧大德留下眾多遺跡的地方,具有文化意味的還有,這一地區中的三十個村莊,是以藏文的三十個字母打頭的村名。當然,一個直貢堤寺就足以名震四方;這條雪絨山谷現容納了許許多多奇人異事。還有就是,曾經和正在墨竹工卡工作的一些當代人,包括藏族和漢族人,不約而同地對這類民間傳說感了興趣,時常搜集來見諸報端。所以墨竹工卡的知名度也高,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流傳也廣。

  例如,多年工作在墨竹工卡縣的閻振中就向我談到過這條山谷的兩個異人。一是已故密宗大師兼防雹喇嘛群培具有分身術、長臂術和拙火定一類功夫。由於他的拙火定,無論怎樣嚴寒的大雪天,任大地皆白,只有他房頂的雪是融化了的。在他坐化時,格外莊重地穿戴整齊,手搖銅鈴,天空出現彩雲並下了五色雨。另一異人是邦達村的「邦達古巴」,古巴是啞巴的意思。邦達古巴自從生下來就不說話,也從不穿衣服。夏天拉薩河漲大水,他從容地自此岸到達彼岸;他無家無業四處乞討,所到之處備受歡迎:傳說他到了哪裡,哪裡的收成就好。但不能專門請他,一請就不靈驗了。所以遠遠地一見到他的身影,人們就備好了飯恭候。每次吃過飯,就拿酥油抹一遍赤裸的紫銅色的身體,一路小跑而去。五十年代末民主改革時給他發了許多衣服,硬給他穿上,他就顯得異常焦躁不安,把衣服都給撕了。村幹部又用犛牛線繩把衣服給縫在身上,其結果是又被撕得粉碎。有人說,這位邦達古巴是直貢堤寺創始人吉旦貢布的化身;也有人說他是祖師米拉熱巴的化身。因為這些密宗大師都擅長于拙火定。這兩位異人前些年才去世。

  近年來累見國內有關各地終生赤身裸體者的「火娃」的報道,邦達古巴大約屬￿同類。

  沿雪絨河上行的鄉間公路經過咱塘村之後在仁多崗地方分岔,在前方可抵達著名的德中溫泉。它因其對於胃病、關節炎的特別療效加上聖地之名吸引了眾多渴望今生健康長壽的人;右前方則可抵達更為著名的直貢堤寺和堤奪天葬台。對於相信來世並期冀來世好於今生的人們來說,原是最理想的歸宿。直貢堤寺是我所見到的這條山谷的最後風景了。

  直貢堤寺高高在上地散佈了半壁山坡。秋季裡的一個下雪的日子裡,一位年輕的僧人引我們沿著陡峭的山道往上走,去拜訪丹增尼瑪活佛,請示關於採訪苦行僧人的事情。堤寺所在地山勢陡峭,大多經堂及僧舍都是依山而建,半邊伸進山洞。就從這樣一處狹小的廳堂裡傳出了鼓樂聲和誦經聲——正在主持法事的鶴髮童顏的丹增尼瑪活佛坐在首席領誦經文。佛龕前的桌面地面擺滿了封了口的陶壇。就這樣,我們意外地獲知了此前聞所未聞的一種儀式——「薩居朋巴」:為大地聚集脂肪。這是一項應當地百姓之請而進行的活動。今年夭氣乾旱,莊稼歉收,需要供奉有關神只。這些神只是古老的三界神,天上的人間的和地下的。

  上制的陶壇中放進了二十五種珍貴之物,這些寶物各是五種寶貝、五種糧食、五種香料、五種綢緞和五種藏藥。經過五天的念經加持後,這些寶物就具備了特別的法力,選擇時間、地點和風向、陽光,將寶物之壇埋在山坡高處的,是敬天神的,叫作「諾朱朋巴」,意思是招財進寶;埋在田野大地的,敬人間土地之神,叫作「薩居朋巴」,為使土地肥沃——聚脂;埋在河流上源的,叫作「魯朋」,敬地下水神,為了風調雨順並且防止疾病發生。

  這一儀式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因為三界神的觀念如此古老,古老得足以上溯到先于藏傳佛教存在的本教時代,甚至本教之前的原始宗教自然神崇拜時代。那一時代的觀念遺傳到現在也許不該感到奇怪,令我覺得有些詫異的是,居然連佛教寺院也在從事這種祭祖活動,而正統寺院對於這類現存於民間的神靈往往不情願正式認可它。由此我想這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這片土地上的傳統古老深厚,二是直貢堤這座寺院的民間化。

  藏傳佛教諸教派,依其服飾及較之服飾更重要些的特徵,被俗稱為紅(甯瑪)、白(噶舉)、花(薩迦)、黃(格魯)四大教派。每一派各有其歷史傳承、本尊宗師、所擅之道和傳說故事。直貢堤寺屬￿噶舉派的一支,直貢噶舉的主寺。

  噶舉派曾擁有過昨日輝煌。噶舉派的分支曾多至兩支四大八小兩派三巴之繁。噶舉派的祖師之一是西藏古代著名的苦行僧米拉熱巴,該派遂以苦修的藏密氣功著稱於世。直貢噶舉大約創建於公元十二世紀下半葉,元朝時曾被封為藏地十三萬戶之一的直貢萬戶,宗教勢力也一度擴展至全藏尤其是以阿裡三圍為中心的西部西藏,包括今克什米爾、尼泊爾北部等地。鼎盛時,堤寺僧人號稱十萬之眾。當歷史煙雲散盡,當代的噶舉派僅限於嘎瑪噶舉、主巴噶舉、達壟噶舉和直貢噶舉了。而且規模、地位和聲望遠非昔日可比。

  直貢噶舉在歷史上屢遭挫敗:十三世紀時與薩迦王朝抗衡,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主寺直貢堤寺慘遭洗劫;十四世紀時,又與繼薩迦之後的帕主王朝爭鬥,複遭失敗;十五世紀後,作為後起之秀的格魯派如日上中天,各古老教派的許多屬下寺院紛紛改宗倒戈投奔而去。連年遭際使得直貢噶舉派勢力衰微,不堪回首。直貢堤寺的「堤」字音,本意是「在……下方」,何以位居山頂了呢?原來當初堤寺正坐落在雪絨山谷最開闊的平壩子上,殿堂僧舍,鱗次櫛比,規模何其宏偉!就是在教派之爭時,被人家一把火燒得蕩然無存。

  最後一次破壞自然是在文革期間。最近的這次修復是在十多年前。眼下在寺僧人一百一十六名。直貢堤寺名氣仍然響亮,但它的名氣不再因其規模宏偉或信徒眾多。它的法力和功能更多地體現在它所擁有的藏地最著名的直貢堤寺天葬台,這座天葬台是超度死者靈魂所經由的最佳途徑;同時,它還擁有著藏傳佛教請教派中唯此派所獨有的為活人靈魂所舉行的大型群體活動——每逢猴年進行轉移靈魂的「拋哇」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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