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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長途跋涉的背夫

  第二天,繞著藍晶晶的鬼湖,從納木那尼雪峰下,我們去旅普蘭。

  鬼湖與聖湖有一河相通。聖湖是淡水湖,而鬼湖則是微鹹的湖。人們把這淒豔的鬼湖打入另冊,讓人憐惜。

  一群尼泊爾的信徒擠在一部卡車上,從孔雀河上游的一條雪水河床上開了過來,前去神山朝拜。河灘邊,兩個尼泊爾人、一個印度人,正在生火煮咖啡。他們與新疆的三個司機和生意人在這裡熬過了一個長夜。兩個尼泊爾人跳人早晨的雪水中沐浴,又赤裸著身子在剛剛升起來的太陽下打坐,手持蓮花指,雙目緊閉,念念有詞。一個年輕一點的給另一個長絡腮胡的畫符,在他的額頭上、鼻樑上、胸口和手臂外側塗上了白色的奶粉。他倆圍坐在小火堆邊,旁若無人,進入了一個冥想的世界,任凜冽的寒風勁吹而不自覺。

  雪水河,由納木那尼峰上的積雪融化後形成。每天下午,經正午的太陽一照,積雪大量融化,河水猛漲。昨天,一輛吉普車過河時就被雪水沖得無影無蹤。又有一輛陷落河床,被新疆來的卡車搭救上來,吉普車剛開走,卡車卻陷進河灘開不上來了。新疆的三個維吾爾族人和搭他們便車去轉神山的尼泊爾人、印度人。就在這條雪水河邊凍了一夜。

  去普蘭,我們也得從雪水河上過去。豐田車開上寬闊的河床,到處都是石頭,一條接一條的流水密佈其間,小車不是被大石頭卡住,就是險些陷入河中,這對司機的技術和膽略是一個嚴格的考驗。我們雖然順利過去了,但下午要在雪水上漲之前趕回,還得冒一次險。

  赤地千里,千里赤地。普蘭的山地又回到了獅泉河的地貌。只見一隊尼泊爾的背夫出現在這個砂石滿天、烈日炎炎的土地上。他們踽踽而行,在無人的荒漠,成了最吸引目光的風景。

  他們尖戴尖頂的毛絨帽,身穿破爛肮髒的棉祆或獸皮襖,有的穿著膠鞋,有的打著赤腳,就這樣走在太陽炙烤著的砂石上。背上的大麻袋和藤筐,從臀部直蓋過頭頂。他們彎腰弓背,汗水如浴。遠遠看去,只見到巨大的袋和筐,一雙短短的腿,一寸一寸挪動在無邊無盡的山坡上。

  在這片充滿終極關懷的高原上,這樣的情景使我頓悟:非人的苦役、長久的沉默,於是出現幻覺,人們渴求佛教。因為有了佛教,他們才能夠忍受一日復一日的背夫生涯。尼泊爾人窮得甚至買不起一頭驢,只得靠肩扛人背。寂寞的荒原,連駝鈴聲也聽不到,只有赤足踏響大地的跫音。沒有宗教,他們一日也熬不下去。宗教又變成了最好的現實關懷,它使人對苦難麻木。

  一路上,我總是情不自禁想像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的情景:大地遼闊,杳無人跡。一座沒有頂蓋卻能夠看見星星和月亮的房子,即使睡著了,呼吸也和自然連在一起。它在前面等著我。我風雨無阻地行走著,不時有令人驚喜的山谷、河流出現,遙遠的風跟著我吟唱流浪的歌……

  這是多麼浪漫、多麼富於詩意。當尼泊爾人的腳步走過這片高原時,我看到了大地上真實的行走是怎樣的令人心酸。他們喝生水、受雨淋,夜宿荒原,一個個面如炭灰,形如枯槁。也許,他們曾瞥見過城市的圖畫,偶爾會想起那些高樓大廈,夢到車水馬龍的街道。我們互相做著相反的夢,我的都市成了他們的夢想,他們的行走成了我的夢境。然而,人一旦在某個地方降世,在某個地方謀生,一切似乎就命定了。儘管我們也能彼此相遇,更多的卻是在對方的夢中。所謂命運,就是這些非人力所能為的命定。高原人獻身佛教,都市人節衣縮食出來遊歷,都是為了求得某種擺脫。這個世界不存在天堂,只存在差別。城市人的競爭、傾軋之累,精神病的日愈增多,環境的步步惡化,我的流浪的夢想就不只是輕飄飄的浪漫。它是對人擠人、人疊人、人踩人的都市生活的精神彌補,是對永難離棄的人群的心理反彈,也同樣有著苦澀的內涵。

  背夫在夢見都市光怪陸離的生活時,只能見到那裡的繁榮和絢麗;我在夢見他們的長途跋涉時,也只能看到苦役,看不到他們內心向佛的欣喜。沒有哪一種生活是只有苦難而沒有歡樂的,正因為苦雄,才有了戰勝它的喜悅,人們這才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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