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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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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6年前來深圳應聘時購置的舊牛仔褲和老式白襯衣,拎著塞滿毛巾被的行李包,獨自在寶安北路的人才大市場附近徘徊,等待十元店店主派人來接我入住簡陋旅舍的情景,經常在我的腦海中閃回、盤旋、定格。 忘不了當時的心情,有一絲好奇,緊張,忐忑不安,還有一點點莫名的恐懼。 值得慶倖的是,我終於邁出了這一步。將怕髒怕苦怕搶劫怕傳染疾病的畏懼心理留在身後,將我是記者我問你答你說我錄的身份隱在幕後,我改頭換面、喬裝打扮,以一個外地剛來的普通求職者的身份,叩開了十元店的大門。 在那一刻,我同時也在努力叩開繁華鬧市背後灰色地帶上的眾生之門,與都市邊緣人結伴而行 而這一切純屬偶然。 1998年春天,我的三叔因所在工廠停工發不出工資,一人來深圳闖蕩。人生地不熟的地到深圳後立即來找我,想這個當記者的侄女幫她介紹一份工作,至少也要讓我幫助解決他的住宿難題。 我住在報社的單身公寓裡,只有一間房子,解決他的住宿實在勉為其難。那時父親還在省城,當那本發行量永遠也上不去的雜誌老總,知道這事後打電話給我,叫我儘量幫三叔找份工作,至於住宿,他叫他弟弟找家旅舍落腳,每天五六十塊錢一個床位,住兩三個星期,住宿費我父親說由他來支付。其實三叔知道我在深圳的能耐有限,也看到我的「蝸居」,很理解我一個單身女子獨行天下的處境,當天下午,便買張地圖去寶安路上的深圳人才大市場找工作。工作沒找到,倒把住宿「搞掂」了。他住的是十元一晚的小店。 我幾乎不信。在深圳這樣一個高消費的國際化大都市里,難道也有便宜到10元錢即可住一晚的旅店? 10元錢可以買什麼?找工作,填一份表要交10元錢;打的士,起步價就是12.50元。而十元住宿的概念就是:交上10元錢,不僅有數尺之地讓你安睡,還帶電話、電視、熱水器…… 我三叔在這樣的旅店裡住了一個月。在求職的那段日子裡,每逢週末,他便到我的宿舍來,給我講十元店的故事,講那些心懷美好理想卻處處碰壁的「同室」,講他和他們的邊緣生存狀態。後來,他說,你幹嘛不寫寫我們這些求職的人,寫寫十元店裡的故事? 這倒是個好主意。寫寫這幫入住十元旅店的求職者的生存狀態,既可展示都市鮮為人知的一幕,也能表達一種人文關懷。 憑三叔的口述,我也能夠寫一篇視角獨特的文章,但我覺得總有一種從飛機上往下看的居高臨下的「距離」,還有霧裡看花的「隔膜」。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親歷親為,在感受中完成從感性到理性的認知過程。 短短4天之中,我單獨住進僅100多平方米,卻容納了40餘人住宿的十元店。我幫「小不點兒」插花,和「勞斯萊斯」交朋友,為找到工作的「胖子」慶賀。和這些在世紀末來深圳闖蕩的人們一起,體驗人生旅途的歡樂和悲傷。我為他們的生存能力和韌性而感動,能和他們在同一塊屋頂下相聚相依也是一份緣。 當《女記者夜宿十元店》的四則親歷記於1998年4月下旬在《深圳晚報》頭版連續刊發時,在讀者群中引起極大反響。後來,有深圳新聞界的長者撰文熱情鼓勵。有同志評說,真實的現場感、自然、清新的寫作手法和口語化的語言,抓住了讀者的心,顯示了隱性採訪的魅力。隱性採訪具有一般公開採訪報道所不具備的優勢,有自身的特點。「夜宿十元店」向廣大讀者揭開了社會底層的另一角,許多人也許永不可能瞭解的另一類人的生存狀況。 住宿十元旅店的一個收穫,是我和他們中的許多人交上了朋友。「勞斯萊斯」得知我是記者後,特意到報社來看望我,給我報料,介紹他為之謀生的另一手段——「打的」賺錢。所謂「打的」賺錢,是深圳市特有的一種怪誕現象。深圳火車站與香港回深的口岸緊密相連,為了賺香港人的港幣,的士司機都設法經過火車站的羅湖口岸來拉港客。但是,為了維護火車站的交通秩序,火車站有一條硬性規定:空出租車不許進站。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精明的司機就在靠近火車站附近的四條主幹道上,捎帶上假旅客,下車後,付給他們2元錢,作為他們「扮演」旅客的費用。為了謀生,許多隻住得起十元店的天涯旅客都曾經為了賺錢而充當乘客。 這應該是休閒之旅吧?在入住十元店不到一個月,我又去打的「賺錢」。說實在的,這一點也不好玩,一點也不輕鬆。整整三天的打的生活,讓我體驗了另一種人生。 打的「賺錢」之後,我又去找「勞斯萊斯」。他已經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很惱恨我。十元旅店的報道推出之後,公安、工商、街道等部門聯合行動,查封了無證經營的十元店。「勞斯萊斯」們迅速分化,有經濟承受能力的,轉尋正式小店的統鋪,沒有能力的要麼今天擠在朋友、老鄉的床上,明天躲進涵洞過上一天。我親身打的「賺錢」的稿子見報後,經過交警部門的一系列整改措施,這一獨特風景已不復存在。為此一來,又把他們的一條「財路」給斷了。他能不恨我?但是,他又覺得,反映與滌蕩社會上不合理的現象是必要的,好的,他甚至為我的大膽舉動、真實報道而驕傲、興奮。所以,當我「逼」著他給我報料時,一邊說「不幹了,不幹了,不做自殺之事」,一邊又告訴我他原先有一位女朋友在做啤酒女郎,這一行業是吃青春飯的,很辛苦,讓我試一試。 「啤酒女郎」是香港人的叫法,專指在酒樓為啤酒公司推銷該公司啤酒的年輕女性。我找到一家大型啤酒公司,有幸被他們聘用,做足三天。我以自己的所見所聞,展示了一個新型的推銷隊伍的現狀,看到了啤酒女郎的艱辛與無奈,以及吃青春飯的悲哀。 謝天謝地,我的見聞推出後,啤酒女郎沒有取締也無法取締。營銷是門學問,下個世紀也需要的學問。我走進灰色地帶,不是為了展覽灰色,而是想引起社會關注,讓這些地方恢復真誠的本色。有些是必須取締的,如非法炒賣境外恒指,即使艱難,即便背景複雜,有的公司來頭很大,有關方面都應該堅持依法辦事。有些是很難一刀切除的,比如「婚托」。有的取締起來雖然痛快,卻讓人生出幾許惆悵。那些十元旅店掃蕩一空,合法卻不合理。在取締十元店之前,我父親在廣東的一家雜誌當副總,策劃主持了一期十元店的專題,題目是《深圳鬧市10元旅店求職者亦喜亦憂的人生驛站》。你只要瞭解每天湧進深圳的外地求職者成千上萬,就不難理解這種不合乎消防、衛生、治安等標準又沒有納稅但價位低廉的小店對他們的重要性。我一個朋友投資數萬元辦了一個合法的十元店,雖夜夜客滿,但因入不敷出,虧得一塌糊塗,看來只有關門大吉。這裡牽扯到社會學、城市管理學,我不懂,還是少說為好。 如果說,一開始入住十元店僅是一個偶然的話,在寫了打的「賺錢」和反串啤酒女郎之後,我開始了對隱性採訪的認真思索,開始了有計劃的隱性採訪。美國著名新聞記者靳麗·蓓蕾,為了搞清紐約伯勒克威爾瘋人院虐待患者的真相,不惜當了幾個月的「瘋子」,經歷了一次次難以忍受的虐待後,設法逃出了這家瘋人院,她寫出的真相,打動了美國讀者的心。與她相比,我雖然吃過一點苦頭,卻是小巫見大巫。這也就是說,我還可以更深入一些,接觸面更廣泛一點,以期把這個城市的芸芸眾生都納入視野之中。 1999年春節前夕,我拎著一隻行李包,走進了康寧醫院,也就是深圳市唯—一家精神病醫院,我當一名醫護人員。深圳的生存壓力很大,深圳市的精神疾病的患病率遠遠高於全國12個城市。這迫使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我去觀察和思考這個問題。整整三天,我在鐵門後的護士臨時值班房中工作,有時還要忍受進院的女病人對我的毆打。院方說,我是自建院以來第一個,也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深入三重鐵門後進行採訪的記者。 隱性採訪已經成為我新聞工作的極為重要的部分。隱性採訪可以採集到公開採訪也瞭解不到的新聞事實。作為顯性採訪的補充方式,隱性採訪成為批評報道的另一種重要手段。自1998年4月份始的一年半左右的時間裡,我我通過隱性採訪,認識了一些我原本永遠不可能認識的人,瞭解了我原本永遠也不能夠瞭解的別樣人生。 這些隱性採訪報道,以及我擬定的其他幾個今後要完成的選題,是連續性的「發生藝術」,也可以看作是我「個人式自傳式表演」,都是社會新聞寫實,成為我新聞生涯的一部分。 這組灰色體驗在收穫著成功的同時,也收穫著莫名的恐嚇與威脅。就在我坐在電腦前打這篇後記的這個晚上,我接到三個恐嚇電話,無聊且無恥。我想,這就是梁曉聲先生不贊成我這樣做的緣故吧? 的確,很多讀者都認為我是真正吃了豹子膽的人。而我要說的是,我的一段特殊的管教幹部經歷使我從事的記者生涯受惠良多。 我剛剛參加工作時,正是1988年,那一年,我們省裡剛畢業就參加工作的大中專學生一律要下基層鍛煉一年,我沒有留在省城任何一家律師事務所,沒有留戀任何一家法院,心嚮往之的僅僅是當一名記者。為了當記者,我願意去省裡一家很小的報紙,那張報紙是《江西新生報》。那個時候,只有那家報紙願意接收我的加盟。報紙是局下屬的內部機關報,專門辦給勞改與勞教人員看的。我一分配過去,立即執行下基層鍛煉的文件精神,到遠郊的永橋勞教農場去當女管教於部。 我在山清水秀的永橋農場整整呆了一年。那是一個封閉型的農場,女教養人員僅有200多號人,農場以種水稻、採茶、種茶為主業。勞教的人中,多是最早南下的「賣淫女」。女子勞教場所的於部值班每天「三班倒」,看守值日從不間斷,分到上半夜工作到12點30分倒還沒什麼,最怕的是下半夜工作。我那年才19歲,帶著兩位勞教積極分子,守在女勞教場的門口,還要到各個角落—一巡視,防止突發事件——逃跑、生病及其他。我是一個生性膽小的人,但那時,很可能是年輕氣盛吧,我竟然從未害怕過。有時,長夜漫漫,我就愛坐在勞教場地中央的水泥地上,仰望星空。遺憾的是,多年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那麼美的星空了。 有一次,我上夜班,女勞教人員病了,下夜班換班時,中隊長指示我連夜帶病人到山下場部醫院打點滴。我帶著兩個積極分子,用自行車扶著女病人下山看病。經過鄉人墳場,看見熒熒鬼火,不是沒有害怕過,而是救人要緊,顧不上許多。 在追逃堵截女勞教人員的一次行動中,我和中隊長在灌木叢中硬是藏了一夜。蚊蟲叮咬毒蛇攻擊,什麼都經歷過。 10年之後,當我坐在深圳窗明几淨的報社,在電腦上敲打出我的「隱性採訪」時,我對過往的一切總是心存感謝。正是那些特殊經歷,那勞教農場明亮的星空,茶園裡淡淡的茶香,使我多年以後,無論遭遇任何險境,都不再懼怕。 §四 13年的新聞生涯,我漸漸明瞭,那些具有新聞價值且為公眾所關注的現象、熱點與問題,無一不是與社會人息息相關的。新舊觀念的衝突,新舊事物的衰滅與滋生,總伴隨著美好與醜陋、光明與黑暗。在新陳代謝的陣痛中,個體的人應該在道德與精神的層面上得到提升。我的初衷,並不是單純的「暴露黑暗」與「挖掘隱私」,我只想把握筆下的眾生相,對底層進行世俗的關懷。同時,我希望,通過我的還只能說是淺顯的灰色體驗,廣大讀者對我們身處的時代的理解能夠更全面一些,從而加深理解改革開放的艱巨性與長期性。這也就是我將散見的文稿輯成一集的主要原因。 §五 感謝梁曉聲先生,他在百忙之中撥冗作序。 謝謝我的父親,希望我這個小記者沒有讓他這位老編輯失望。 1999年11月23日於深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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