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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背井離鄉的謀生人

  一位瘦高個推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車子走了進來。

  被人譽為「勞斯萊斯」的年輕人,是十元店中唯一擁有自行車的「大腕」。進得門來,他臉也不洗,就拿起桌上的一盒飯,先吃了兩口,再掏出3元硬幣,塞到先替他付錢的胖子手中。不到1分鐘,飯盒就見了底。

  他吃完了飯,我取了牆角的熱水瓶遞給他,讓他倒水喝,自然是為了討好他,要緊的是下面的這句話:「給我們講講你住十元店一住十年的故事吧?」

  「勞斯萊斯」一臉的滄海桑田。他告訴我們,早在1988年他便來深圳謀生。這些年他一直做廚師,人很勤快,手藝卻不精,只能在小小的飯店掌勺。深圳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大家都端的泥飯碗。坐鐵交椅、捧鐵飯碗的官員不說他,端泥飯碗的好處在於易破也容易再找一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深圳人叫「跳槽」,把自己當作馬匹。十年來,他換來換去的,這家不行去那家,卻一直沒有發展。沒有錢去租房子,私人小餐館又不提供住宿,只有繼續住十元店。這樣一來,光是十元店也換了20多家。每次換工作,也換住宿地,找距他打工餐館近的十元店住,不知不覺就過了10年。談起家庭,他神色黯然,一改剛才豁達開朗的笑意。他認為自己謀生尚且困難,怎能拖累別的女子?他笑言住在十元店,倒是看過許多靚女。這些年來,還真有幾位靚女分別對他垂青過。她們都曾是十元店內的過客,住過或長或短的一段時間。她們找到工作後,飛出去的鳳凰再也不會回到雞窩裡來懷舊,更不會飛回來與他重續舊緣。他很自卑,也自傲,看她們發展都比他好,不敢也不願去找她們。歲月蹉跎,他也成了一個「鑽石級」王老五。

  十年歲月,先後在二十多家十元店落腳謀生,他都快成深圳十元店的活檔案了。他說,十元店還有好有壞。好的十元店首先是店主好。開明資本家把投宿的人都當人,來去都是客,山不逢水相逢,讓同處一室的來自全國各地的求職人員有一種同船過渡的感覺,大家也就十分幫襯,有人遇到難處,大家都盡力相幫。他原先住過一家就很好,那時他母親突然病故,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千里奔喪盡孝子之心,只有將所有的積蓄都寄回家聊表心意。喪母的悲痛還沒有結束,飯碗又丟了,只剩一點點吃飯錢,實在付不起房租。同住一屋的一個朋友幫他付房租,這一付,就付了1個多月,直到他找到了工作。壞的十元店也就壞在店主身上。這種人看不起房客,哼,一個窮鬼餓鬼,把一屋子的人看成洪水猛獸。他也不想想,有錢的人住你的十元旅店?沒有這批窮鬼餓鬼湧進深圳,你十元店還開得下去?他仇視投宿者,投宿的人也就互相防備,猜疑,有什麼招工信息也就藏在自己肚子裡。他堅信「出門靠朋友」的處世之道,在那樣的十元店,他待人還是熱情大方。說到這裡,他有些自得地哈哈一樂,說挺有意思的,時間長了,好多人都成了他的「朋友」,天天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東西還要偷他的東西,等他們找到工作後說走就走了,連個電話號碼都沒有給他留下。他實在無法忍受就搬了出來,找另一家十元店住了下來。

  我問起他的年齡,才知道他和我竟然是同年老庚。他的眼角嘴邊都有細細密密的皺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五六歲。

  除了「勞斯萊斯」在十元店住的時間最長以外,安徽來的戴眼鏡的劉生也住了兩年了。此外來自河南、四川、江西、山西、吉林。廣西以及湖北的求職者,也還沒有謀到飯碗,還得繼續住下去,直到找到工作,有了住宿的地方才會結束這一段人生的旅程。他們當中學歷最高的是江西的李生與河南的張生,大專文化,湖北的賀生是退伍軍人,四川的塗生與山西的「胖子」都是高中畢業。

  「唉,」「勞斯萊斯」回首十年不免有些傷感,說:「我始終沒有真正地走進深圳人的圈子。我真地好想和本地戶口的真正的深圳人交朋友。」

  我的心一熱,多麼小又是多麼濃烈的願望呀。我對他說:「請你相信,不久後,你便會交上這麼個朋友的。」其實,他已經是我的朋友了,只是他不知道我是深圳人罷了。

  「有什麼用?深圳就是這樣,現在人越來越多,真正找到工作才算本事!」女客房內走出一位長髮披肩的女子,她睡我的下鋪,外號叫「開心果」。她剛剛從沖涼房出來,頭髮濕漉漉的。她是我找人聊天時進去的,洗完澡看見我還靠在那裡和別人東拉西扯,設身處地地為我著想說:「我說新來的,你快點去沖涼吧,現在這些大男人都在看電視,等會兒電視看完了,你再想沖涼就排不上了。不到半夜一點鐘,你不要想沖涼!」

  我感激地沖她點頭笑笑,正想進屋去拿換洗衣服沖涼,十元店中年齡最小的「小不點兒」朝我走來,手上拿了一束花。這束花原先在她的窗臺邊綻放。她對我說:「大姐姐,你幫我插這束花吧,前兩天我過16歲生日,男朋友送的,都快蔫了。」

  這事並不難。我將一大束玻璃紙包裹的鮮花放在廳房地上,這束花很大,有紅、黃玫瑰,有康乃馨,還有滿天星。我將還未枯萎的花朵—一撿出,細心地剪枝、整理,再找來一個礦泉水瓶高低錯落地—一插好。不一會兒,一大束行將枯萎的花朵重新又煥發了青春。「太好了!大姐姐,你的手真巧,什麼時候也教教我吧?」「小不點兒」歡呼雀躍,給我來了個熱烈的擁抱。她的快樂像會傳染似地,將這個週末的十元旅店之夜妝點得快樂異常。

  「打牌吧!打牌吧!」客廳內一位男生發出熱情的邀請。十元店的住客們在週末的晚上似乎都有一種暫時逃避一切的輕鬆感。「好呀!」正在看電視的幾個人積極響應,說幹就幹,拿來兩副牌,6個人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場。

  在牌桌上,安徽來的劉生講起了他自己的經歷。他是先天近視,從5歲起就開始戴眼鏡,書卻讀得不多,僅高中畢業。原先在內地一家機床廠當工人,後來工廠倒閉,到深圳來謀生,是屬￿盲目南下的那種人。他先是在龍崗台資某大型鞋廠打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往鞋幫上打眼,工資計件制,一個月才400元。每天吃飯時必須按照老闆劃的線排好隊去食堂吃飯,吃完後又統一地按照劃好的回程線回到車間。車間離食堂僅200米。老闆劃的長條形雙軌線寬度僅夠一個人站立,假如有人違規踩出線外,一次罰款5元。打工所有的苦他都忍受得了,唯獨受不了這兩條線的束縛。收工了,喂肚子,為什麼不能放鬆一下呢?他屢屢犯規,不得不離開了這家工廠。直到現在,他也沒弄明白,老闆劃這條線的目的究竟是統一管理工人?還是希望能夠多罰回一些工人從他們那裡領走的報酬?

  他先後跳了七次槽。在一家美資廠開機床時,不幸遇上火災。他命大僥倖逃過,一根房梁硬是不放過他,結結實實落在他的左手手臂上。廠子因違反有關消防條例被迫宣佈停產整頓,他沒有工作,又找到剛來深圳落腳時的這家十元店住了下來。他心態很好,甩出一張紅桃K說:「人有旦夕禍福」嘛,沒什麼了不起的。如今,他幹上了推銷這一行,時斷時續地推銷點小玩藝,從打火機到一次性剃鬚刀,成天拎著一個大公文包為自己打工,所賺不多尚能溫飽。在十元店其他的住客眼裡,他算是沒有工作的。大家眼中的工作,都是那種正規工,管食宿,不像「眼鏡」這樣,成天打野雞一般。

  「這不是鬧心嘛!談什麼狗屁經歷!深圳這個地方,只要有錢,幹什麼都不一樣,人家說的好,『英雄不問出處』,哪像你們想得那麼悲慘!」

  一聲洪亮的吼聲,將我們從「眼鏡」的敘述中拉回,來自吉林的「小長春」叫我們莫談個人,乾脆拿來老闆的錄音機,在客廳裡播放鄧麗君的情歌。大家都有些討厭這個北方大漢的霸道,卻誰也不敢去惹他。

  「你知道嗎?他現在不上班,每天的收入還有30多塊錢呢?」「胖子」壓低聲音,在我的耳邊鼓搗起來。原來,這位北方大漢挺驕傲的,就是落魄到住進十元店,也決不低頭。每天昂首挺胸,誰也不理。只是有一天,他偶爾一低頭,發現地上有一角錢紙幣,再低一下頭,又有5角錢硬幣。他通過兩三天的觀察發現,在鬧市旺地,人流量大,硬幣與5角。1元的紙鈔隨地可見。再傲氣的人也在金錢面前低頭了,他乾脆不上班,天天勾著頭,揀行人失落在地上的零散鈔票。上個星期地揀到了一部手機,賣給一個移動通訊代辦點,得到300元錢。前兩天揀到了一塊舊手錶,送給了「小不點兒」做生日禮物。「小不點兒」也不嫌棄,成天戴在手腕上。我敢說,他是深圳唯一的一個揀錢「專業戶」,也不出門找工作了,反正是過一天算一天。

  這個夜晚,由於和房客們聊得十分盡興,等我想起要沖涼時,沖涼房內外,已經有20多個大男人在排隊,直到夜裡1點20分後,才輪上我沖涼。

  沖完涼回房睡覺,看見上鋪看書的女子,化著濃濃的妝,拎著一個小巧而精緻的包正準備出門。這位四川省某縣糧食學校的畢業生,來深找工作剛剛一個月。她白天臥床休息,晚間離店出門。這麼濃重的夜,她又投宿哪裡呢?

  躺在床上,摸摸身上被蚊子咬的小包,數了數,不多不少,整整18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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