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社會紀實 > 生存體驗 | 上頁 下頁
二一


  ※夜宿十元店

  §在城市的邊緣行走

  1998年4月16日下午5點08分,我撥通了一個「十元住宿」旅店的電話,自稱來深不到一個月,一直住在親戚家裡,牙齒和舌頭也有不和的時候,昨日,與親戚吵架,想搬出來住,余錢不多,只好投宿十元店。對方隨口附和說,遠親還不如十元店哩!你過來住吧!他問我的位置,我說在上海賓館,他想了想,讓我坐462路中巴到田心村村口;依舊打這個電話給他,他會來接我。

  我之所以要喬裝旅客住進十元旅店,是因為這種旅店大都處於非法經營狀態,因其價格實在低廉,對外地來深圳的求職者、打工人員極具吸引力。在深圳市的羅湖區。福田區華富路、崗廈以東地段,尤其是寶安北路等幾個大型人才、勞務市場四周,舉凡公共電話亭、電線杆、公交車牌上,全是信筆塗鴉的手寫體,或貼膏藥一般地粘貼著巴掌大的印刷小廣告,這種廣告主要有兩大類,一是「辦證」,一是「10元住宿」。前者主要幫人偽造各種身份證明、學歷、資歷證明,後者幫你花最少的錢在高消費的都市里落腳。這種「十元住宿」的廣告一般只有一個電話或BP機號碼,根本不標明地址。想要住宿的人先要打電話,按照電話裡的約定,按時到達指定地點,在那裡就會有專人來接你。當然,你事先要說清你的基本特徵,不要接錯了人。這就像地下工作者的鏡頭,處於神神秘秘的狀態。

  打的到達田心村,只花了8分鐘時間。我第一步就犯了一個錯誤,按照路程,搭462路中巴是沒有這麼快抵達這裡的。如果立刻打電話給人家,會被人懷疑。我只好拎著行李包,在田心村酒店附近溜達。我穿著破舊的淺米色大襯衣,黑色長褲,行李包是塑料皮革製成的,有兩處已經齜牙咧嘴。知道我來住十元店,母親考慮到衛生問題,在我的行李包裡塞了一床棉線毯和幾件換洗衣物。這付行頭全是5年前來深圳時在省城購置的。這一刻,我感覺我又回到5年前的初冬,回到了開頭,成為一個還沒有謀到一個飯碗的求職者,在城市的邊緣行走,在生存的夾縫中尋求突圍。

  這是一個陰雨霏霏的傍晚,田心村內各大酒店食肆喧嘩熱鬧,夜幕將垂,倦鳥歸林,路人腳步匆匆,各惴心事朝前趕路。我懷著一點點忐忑不安、一點點好奇,更多的是對即將要探訪的十元店的興奮,獨自溜達。不到2分鐘,一個黝黑的男青年迎上前來,先鬼頭鬼腦地看看周圍的人,看看有沒有危險,再對我殷勤地攤開手中的一張報紙,報紙上用紅筆醒目寫著:「十元住宿,帶電話、帶電視、帶熱水器……」等字樣,每個字足有一個中秋月餅那麼大。我笑笑,對他搖搖頭。不多會兒,原先在田心村牌坊前逡巡的年輕婦人折轉過來問我,住不住十元店?她反復強調她的十元店價格便宜,住了一個月的熟客,可以八折優惠。我竊笑,自認為扮相蠻成功的。

  估摸與坐中巴的時間大致吻合,便打了電話給那人,約好了在田心村的村牌下面等。5分鐘後,一位高瘦的男青年笑迎上來,這位青年臉龐白淨,看得出保養得很好,一點也不像住十元店的住客。後來我才知道,他剛剛來深打工不到三天,住在我要去的那家十元店內。我電話打過去剛巧就是他接的。落腳十元店的住客知道十元住宿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如果是你帶來的客人,你就可以免費住一晚。所以,他趁老闆不在,放下電話即過來接我這個客人,幾步之勞就讓他賺了10元錢。

  這位青年問清我是吵架出走的女人後,帶領我像進入迷宮一樣在田心村穿街走巷,走進一幢多層商品房的501室。

  推開單元大門,一股潮濕悶熱的氣息,夾雜著人體的汗餿昧,熱烘烘地圍了上來。

  一眼望去,約25平方米的客廳,雜亂而熱鬧。客廳內較寬的一邊齊排排三張上下鋪鐵床拼成了統鋪。床鋪之間沒有留任何空隙,聯起來像一張碩大的床鋪,只不過比起一般旅店的統鋪更髒更亂。下鋪有3個男人在就著茶水猜拳,躺在上鋪的男青年獨自歎氣。另一頭空間略窄,只放了兩張上下鋪鐵床。一張下鋪窩了3男1女在打牌,另一張下鋪有3個人在下軍棋。大門對著的空地上,大約有14個人,或站或坐,邊看電視邊吃盒飯。

  我對這家十元旅店的總體印象是:一個單元套房,四房一廳,原本住一家五口,現在各個房間都塞滿了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四五十個來自五湖四海的求職或是打工的青年人擠住在一起,將這裡權當契入深圳腹地的落腳點、橋頭堡,文雅一點說是人生驛站。藏汙納垢與藏龍臥虎並存,髒亂差與人情味共處。

  店老闆很年輕,蠻和順的樣子,帶我走進一間房門上用紅漆書寫著「女客房」三字的小房間。約8平方米的房間內,三張上下鋪架子床占去大半空間,開門時只能開細細的一條縫。房內,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躺在上鋪看書,神情有些憂鬱。她斜照了我一眼,目光又紮進書裡。怔忡之間,老闆拿來一床特別薄的棉胎被,墊在對著門的上鋪草席上,指指說:「喏,這就是你的地盤了。」

  我舒口氣,將所謂的行李放在床下,爬上床稍微一動,床鋪就發出吱呀叫喚的抱怨。淺藍色花的薄棉胎被,感覺濕漉漉的,似乎有點發粘。我下意識地俯下身聞了聞被子,一股腥臭味直刺鼻腔,催人欲吐。恰好老闆進來,討好地笑著,拎起我的被子說準備給我換一床,說完帶上房門出去了。躺在上鋪的草席上,剛想整理一下思緒,有人有禮貌地敲了兩下問,不等房內人的回答,隨即一位面色清瞿的青年閃了進來,一身筆挺的西裝,毫無住十元旅店窮困潦倒的樣子,手拎一隻漂亮的密碼箱。他對著看書的小姐說:「就這樣,再會了啊!我找到工作了!」說罷轉身離去。小姐放下書,略帶哀怨和無奈地看著他離開,動作近似於機械。這時,老闆在門外叫喊新來的旅客去交錢。我從上鋪爬下來的時候,已經不看書的女子忽然對我說:「不行,他不能就這樣走了,他怎麼也得給我留個地址。」說罷,從床上滾下來,狂奔而出,找密碼箱青年去了。

  我想,在這個十元店的人生驛站上,這兩個男女青年一定有恩恩怨怨的故事。

  我敲開了登記室的門。所謂登記室,實際上又是一個貯藏室,堆滿了房客們的行李。5平方米的房間,放了兩張上下鋪架子床。上鋪堆滿了住宿者的行李,大包小包擠滿了上鋪的空間,還不停地向上發展,使得上鋪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小山包。下鋪是一床薄胎棉被,枕頭旁還有一架早已不再流行的錄音機,幾盒鄧麗君的翻版磁帶隨意地散落在床頭。這個相當有限的空間內,還塞了一張破破爛爛的小桌子,桌上有個帶鎖的電話。牆上貼一張《電話使用須知》,一些歪歪扭扭的字提醒我,打一次市話五角,打BP機一元。老闆就住在這裡。他要了我的身份證去看,所謂看,也只是瞥一眼,隨後在一個小本子上登記身份證號碼,他將身份證還給我的時候,問我住幾天,交待每天晚上交房費。我第一次入住,需要一次性地交付20元押金,還按要求交了第一天的房費。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粉紅色的壓塑卡給我,是深圳市某設計研究院某某防水工程公司的工作證。老闆反復叮嚀我時常帶著工作證,碰見有人進門查「三無」人員,也有個說法。

  所謂的十元店,其實是一個典型的四室一廳的出租屋。房間裡放了20張上下鋪架子床,可供40個人住。我悄悄點了點人數,今夜的住宿客有32位,住房率達80%。住在這種陌生的地方,我一直無法入睡。說話的、看電視的、沖涼的、打呼嚕的、輾轉反側的,各種聲音一直在我的耳邊交織著盛大的「交響樂」。直到淩晨1點半左右,我才在一片鼾聲囈語以及蚊子的轟鳴中,頭昏腦漲地睡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