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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這樣一條在1964年相當轟動一時的上海社會新聞,引發了人們對生活方式的熱烈討論。6月12日,《解放日報》發表教師陳漱石的名為《滿足什麼樣的需要?》的評論,從這篇義正辭嚴的文章中我們仍然可以嗅到60年代中期劍撥弩張的氣氛:

  「褲腳做得小一點,皮鞋頭改得尖一點……初看起來,這不過是個愛好問題。蘿蔔青菜,各人所愛,原可不必大家談。但仔細一想,卻又不然,因為,『小』和『尖』到了某種程度,就會變成為奇裝異服。透過服裝、皮鞋等等,也可以看到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兩種情趣,兩種生活方式的激烈鬥爭,這就非談談清楚不可。」作者接著寫道:「滿足需要,這也需要做階級分析。不同的階級是有著不同的需要的。無產階級需要的是健康、大方、美觀、實惠,資產階級則追求奇特、怪異。今天,社會主義商業工作者與顧客之間不再是單純的『我付錢,你交貨』的買賣關係。社會主義商業要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要擔負興無滅資、推動社會移風易俗的光榮任務。因此,我們的商業工作者對裁制小褲腳褲子、做尖鞋頭,剃「大背頭」的現象不加拒絕是不應該的。社會主義商業是滿足顧客正當的需要,而不是無原則地去滿足個別人不合理的要求。」

  報刊的口誅筆伐無疑是宣佈了一切與主流美學不符的社會趣味的死刑。大張旗鼓的移風易俗在城市中繼續進行,不僅指向奇裝異服,而且波及了商品裝璜、廣告、照相服務。一年後受到批判的電影《不夜城》中有這樣一個鏡頭:資本家張伯韓的女兒收到了表哥從香港寄來的照片。照片裡,當初純樸內向的表哥已經變成了不折不扣的腐朽生活方式的俘虜:大波浪髮型、繡花襯衫,手裡夾著一支紙煙,一副典型的阿飛模樣。10月,對剝削階級生活方式的討伐到達頂點。

  《湖北日報》發表方林的文章《相片服飾反映思想本質》,文章說:「請看一張照片,這是一張中年婦女的頭相:粉臉半斜,朱唇微張,一隻手輕撫面頰,恰恰突出手腕上的金表和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一目了然,這個人所要炫耀的,正是她手上的金手錶和寶石戒指,她喜歡什麼,追求什麼,明明白白地擺在相片上了,無需注釋。……類似的相片還有,戴上手錶、拿著錢包照相。這是什麼意思?小孩子身上這些散發著資本主義銅臭的裝飾品,難道不是他們父母的人生理想的寄託物麼?不是清清楚楚地反映了他們要培養為金錢而奮鬥的資產階級接班人麼?再比如,有些人,明明是生活在社會主義社會的男女,卻偏偏要裝成封建時代的才子佳人照相(指60年代風靡一時的古裝照相——編者),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不是反映他們懷念舊時代、舊制度,嚮往封建統治階級的生活方式麼?」

  這篇文章還嚴厲地指出:「照這樣一類照片,決不能說只是一個『表面現象』、不反映人的本質。不,一定的現象總是這樣或那樣地反映一定的本質的。這類相片中所包藏的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的肮髒貨色,有一點階級觀點的人,都可察覺到。」《陝西日報》也發表文章,對一些具有「封建迷信色彩」和充滿「資產階級思想的商標及裝潢」提出指責。如「金錢」膠鞋,「美人」麵粉,「真美」香水,以及「壽星」、「仙女」、「鴛鴦」等等「落後」的商標。

  一位名叫「慧鈴」的女青年來信說,「最近看到一些日用百貨商店裡擺設的香粉,有的是『健康』牌的,有的是『爽身』牌的。這些商品的牌號,裝潢都很大方、實際。可是,另外還有叫『夜來香』、『美人香』牌號的幾種香粉,不僅牌號難聽,含意污濁,同時還以美人像和露女像做裝潢,看後使人反感。……香粉是為人的健康服務的,香粉的牌號和裝潢,應當儘量反映廣大勞動人民的新思想、新風格、宣傳社會主義建設的新景象。應該講求政治效果和注意大眾化。不應當含有資產階級的喜好,宣傳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大眾報》更是以幾位老理髮師的發言,痛斥「資產階級老爺、太大」的腐化和墮落。女性的「道士發」、「披肩式」、「花瓣式」,男士的「探海式」、「大青背」等等都被視為舊社會的垃圾加以痛斥。《羊城晚報》11月19日發表的陳醫生的《奇裝異服之害》,今天讀來,也是頗為有趣的:

  「從生理上說,衣服的主要功用是保持體溫平衡,避免受寒和過熱,其次是保護人體不被污染、免受機械性損傷。以此來衡量,形形色色的奇裝異服,如『小腳管褲子』、『水桶裙』等等都有害無益。……人們常用『步步尺七』來形容走路時精神奕奕。從生理角度上來說,我們中國人的步長應該是50釐米至75釐米,這就不止『尺七』了。但是,穿『水桶裙』的婦女,由於受到緊窄的裙子的限制,走路的步長大概只能達到30釐米而已。我看到過一位穿水桶裙的婦女,在上公共汽車時,由於跨步受到限制,只得側身勉強跨上去,說得刻薄些,就像爬上去似的。本想追求『美』但找來的卻是難受,何苦!」

  有意思的是,類似的討論在以後的歲月是時時再起,在中國人的生活劇中,主流美學同異端生活觀的抗逆一直在進行著,中國人曾有過「半籃花生出政治」的獨特思維,也有過「喇叭褲上看心靈」的激烈爭論。但是,這幕在漫長的歲月中一次次上演的生活劇是否促成了中國人幸福觀的上升呢?更具有悲劇意味的是,抗逆的雙方究竟是誰勝利了呢?從歷史的結果看,寬容的、豐富的生活觀確實成為當代生活方式的主流。然而我們依舊要問:那些頑強地維護著個人愛好的人是否勝利了呢?

  歷史的悲劇正在於此,當我們看到60年代和我們一樣不太保守的青年人受到指責的時候,我們已經無法對他們的形象做出準確的判斷。因為他們在社會生活中可悲地扮演著邊緣化人物,因此現在的我們也無法對他們加以讚賞。中國人民生活的「信史時代」,直到改革開放後才真正到來,而對先前的生活歷史,只好「立此存照」。我們為那種無法舒展的人性而感傷,而永久地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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