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紀錄 > 人民記憶50年 | 上頁 下頁
四五


  §1957年:「高級垃圾」

  像孫大雨這種人,如果他頑固得很,不願改,也就算了。……有那麼
  一批人不肯改,那你就帶到棺材裡去見閻王。……現在分兩個地獄,資本
  主義世界的閻王大概還是老的,社會主義世界就是(馬克思)這些人當閻
  王。我看頑固不化的右派,一百年以後也是受整的。——毛澤東7月9日在

  上海幹部會議上的講話

  小說《豔陽天》裡有一個情節:富農子弟馬立本戴著耳機躺在炕上自得其樂,喜形於色地對客人說:「好傢伙!北京在搞大鳴大放,真帶勁!」——在很長的歲月裡,年輕的一代只能通過這樣的細節管窺到1957年的熱鬧光景。在春夏之交不足兩個月的時間裡,中國似乎發生了一場「新聞維新」。類似于《向毛主席、周總理提意見》的言論出現在黨報的頭版,著名的國家媒體夜以繼日地傳播著「右派」論點,我們很難想像:齊越、夏青這樣的播音員播送那些「右派」言論該是怎樣一副腔調;我們也不知道,平民階層聽到這些言論是否會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懼悚感?不能否認,當時中國確實彌漫著樂觀的空氣。

  許多舊戲被解禁,不少人到書店去打聽《金瓶梅》是否重新上市。從這個角度上看,一般民眾還是歡呼「鳴放」的。要不是報紙提醒,誰關心「右派」究竟是怎麼回事?總之,老百姓最後還是振臂起立了,不管他們是否注意到那一場短暫的「新聞維新」,他們事後還是為那些無法無天的邪惡言論所憤怒。老百姓承認,那些書生們文縐縐的右派言論,他們當時聽不太懂。但是,他們聽得懂那些經有關部門整理出來的話,如「殺共產黨」、「今不如昔」等等,於是老百姓要發言。如《老百姓沒有委託葛佩琦發這樣的言》、《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精心整理出來的言論是可惡的,「殺共產黨」這樣的以訛傳訛的言論也左右了大多數中國人對「右派言論」的記憶。怪不得50年代的一篇通訊寫道:一個解放軍戰士跳上講臺,指著右派只說了一句:「狠心狗肺!」便氣得什麼也說不下去了。

  豈止是老百姓有這樣的反應!據說,當毛主席召見一名富有才華的年輕幹部時,這名考察過匈牙利事件的幹部誇誇其談了半天,老人家聽畢他的「政治新思維」,氣得渾身哆嗦,走進書房時,竟然差點被門坎絆倒,他的反應是:我黨受教育這麼多年的高級幹部都糊塗墮落右傾到如此程度,那麼黨外右派會是怎樣的反動惡毒啊!這段由喻權域教授親口告訴筆者的歷史插曲,也許能從一個側面映射出:歷史是怎樣由必然因素和偶然因素交織而成的。

  有時候,偶然的因素反而更能證明歷史規律的嚴酷性質。當然,將歷史的轉折歸結為領袖個人意志的變化也是不公平的,但岡察諾維奇當年說得好:「太陽只有一個,其餘的都是可憐巴巴的小星星。」如今,越來越多的史學家開始熱衷於發掘這樣的課題:假如,毛澤東案頭上沒有那些歪曲的彙報材料,那麼,整風會不會朝著一種健康的方向發展?假如,……等等。可惜的是,這只能屬￿一種比較風趣的歷史新解,和歷史本質無關,即使這種猜測是對的,那也不能引出新的歷史教訓,只會徒然添些憾恨和感傷,而壓在中國人記憶上的感傷成份未免太多、太多了。

  整風運動中的另外幾個插曲也是很有意思的。著名文學理論家、詩人孫大雨以「反革命罪」狀告上海高校和文藝界的一些人士,這種方式很難說不是意氣用事,正因為如此,孫大雨在反右中被人聯名以誣陷罪反訴了一次,使他成為反右運動中為數不多的受刑事處分的「右派」(葛佩琦被判處無期徒刑)之一。孫大雨的耿介狂放,連毛澤東都拿他沒辦法,笑一聲「花崗岩腦袋」,由他去了。最不合時宜的是前雲南省主席龍雲,反右風頭上嘴也不閑著(龍雲愛說話),他在人代會上說了三點:一、雲南彝族地區,生產文化落後,不應馬上實行土地改革,引起彝族人民反感(甚至騷亂)。減租退押是應該,但雲南很少有押佃的事;二、公餘糧征得太多,影響民食;三、蘇聯中止技術支援,太不應該,蘇聯搬走我國東北地區的工業設備,應該索回。

  抗美援朝,社會主義陣營人人有義務,蘇聯卻讓我國還帳(還要高利息),也太不講兄弟之邦的情誼了。龍雲有關中蘇關係的話,即使在平時的情況下都是違規的。因為在整風伊始,中央就有明文規定:有礙國際關係的話不能講。而龍雲的這番話不僅冒反右形勢之大不韙,而且觸犯了整風的「約法三章」。連龍雲的老部下盧漢都大搖其頭,私下頓足:「老主席太孟浪,他的話雖然在情在理,但在這反右的風頭上,怎麼能說這些話呢?要挨,要挨!」果然,龍雲除了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外,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諡號:「反蘇」。這是繼東北作家蕭軍以後,第二個被公開批判的中國「反蘇」分子。

  在老百姓的印象裡,右派分子都是讀書人,工人、農民中是不可能劃分「右派」的,也沒有當「右派」的資格(中央曾明令:工人、農民中劃了右派的必須改正),但老百姓沒有當「右派」的資格,並不意味著老百姓可以隨便「鳴放」,有一頂帽子在等著「鳴放」分子,那就是「壞分子」。對於「壞分子」老百姓並不陌生,刑滿釋放分子、沒有改造好的二流子、不夠勞改條件的各種社會渣滓,這些舊社會思想的餘孽如不加以嚴厲的管束,那勢必是要敗壞新中國的社會空氣的。據說,有幾位講評書的藝人就是在「鳴放」中,不恰當地拿舊社會來說事,而被打成藝術界的右派分子的。

  評書藝人在整風座談會上長籲短歎:「舊社會我們到縣裡鄉下演出,人家那個接待,嘖嘖!一日三餐好酒好肉,煙捲、茶水、水果、毛巾伺待著,有點嗜好的,還供應煙土,至於叫條子的那些事更別提了……咱不是鬧待遇,可有一樣兒,如今到基層表演天天白菜、熬豆腐,夜班費幾毛錢,這也不能體現黨對我們民間藝人的政策吧……」這種言論未免太過,連同情者在一邊聽著心裡都不是滋味:「你說這些幹啥?嗨,壞了,壞了!」

  《豔陽天》上還有一個有意思的情節:一個趕馬車的農民進北京辦事,太學堂裡正在開辯論會,會上右派教授替農民叫苦,叫嚷「今不如昔」、合作社「搞糟了」。這農民聽不下去了,上了講臺同右派教授論理,他的實證是:他懷裡的兩個白饅頭,「叫你看一看,我們農民如今吃的是什麼——舊社會吃得上嗎?』同學們一片叫好聲,右派教授「狼狽不堪」。——在民眾的心裡,右派是一群無聊的、充滿舊社會氣息的人,他們不是鼓吹「一本書主義」(丁玲),就是瞎聊「大姑娘在河邊生私孩子」(劉紹棠);不是拿《草木篇》來影射新中國(流沙河),就是瘋狗般的要「殺共產黨」(葛佩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