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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實際上這當然等於是說所有「外國」進口貨必須付以「外」匯。但是由於進口製成品(夠少的了)的價值大大超過蘇區出口貨的價值(主要是原料,而且是作為走私貨削價出售的),便總存在著支付極其不平衡的趨向。換句話說,破產。這如何克服?

  這沒有完全克服。就我所能發現的來看,這個問題主要是靠白髮蒼蒼、神態莊嚴的財政人民委員林祖涵的才智來解決的。林祖涵的任務是使紅軍入夠敷出,收支兩抵。這位令人感到興趣的老財神一度擔任過國民黨的司庫,他的經歷令人驚歎,我這裡只能簡單一述。

  林祖涵是湖南一個教員的兒子,生於一八八二年,自幼學習經史,在常德府入師範,後留學東京。他在日本時遇見被清廷放逐的孫逸仙,就參加了他的秘密組織同盟會。孫逸仙把同盟會與其他革命團體合併組成國民黨後,林祖涵就成了創始黨員。他後來遇見陳獨秀,受到後者很大影響,就在一九二二年參加了共產黨。但是他仍在孫逸仙手下工作,孫逸仙吸收共產黨員參加國民黨,林祖涵先後擔任國民黨司庫和總務部長。孫逸仙逝世時他在身邊。

  國民革命開始時,林祖涵是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中年資高過蔣介石的幾個元老之一。他在廣州擔任農民部長,北伐時任程潛將軍指揮的第六軍政委,程潛後來任南京的參謀總長。蔣介石在一九二七年開始鎮壓共產黨時,林祖涵反對他,逃到了香港,然後去了蘇俄,在共產主義大學學習了四年。他回國後乘「地下火車」,安全抵達江西,任財政人民委員。林祖涵現在喪偶,自從一九二七年後沒有見過已經長大的子女。他在四十五歲那年放棄了他的名譽地位,不惜把自己的命運同年輕的共產黨人結合在一起。

  一天早上,這位五十五歲的長征老戰士來到了我在外交部的房間,滿面春風,身上穿著一套褪色的制服,紅星帽檐軟垂,慈藹的眼睛上戴著一副眼鏡,一隻腿架已經斷了,是用一根繩子系在耳朵上的。這就是財政人民委員!他在炕邊坐下,我們就開始談論稅收來源。我瞭解,政府是簡直不收稅的;工業收肯定微不足道;那末我就想知道,錢是從哪裡來的?

  林祖涵解釋:「我們說我們對群眾不收稅,這話不錯,但是我們對剝削階級是狠狠的收稅的,沒收他們的剩餘現款和物資。因此我們所有的稅都是直接稅。這與國民黨的做法正好相反,他們到頭來由工人和貧農負擔大部分稅款。我們這裡只對百分之十人口徵稅,那就是地主和高利貸者。我們對少數大商人也徵收很少的一部分稅,但對小商人不徵稅。以後我們可能對農民征小額的累進稅,但在目前,群眾的稅全部都取消了。

  「另外一個收入來源是人民的自願捐獻。在戰爭還在進行的地方,革命愛國熱情很高,人民認識到他們有可能喪失蘇區,因此他們志願大量捐獻糧食、金錢、布匹給紅軍。我們也從國家貿易,從紅軍的土地,從自己的工業,從合作社,從銀行貸款得到一些收入。但是當然,我們最大的收入是沒收。」

  「你說沒收,」我打斷他的話說,「指的是一般所說的搶劫吧?」

  林祖涵笑了幾聲。「國民黨叫搶劫。好吧,如果說對剝削群眾的人徵稅是搶劫,國民黨對群眾徵稅也是搶劫。但是紅軍不做白軍搶劫那樣的事。沒收只有在負責人士在財政人民委員部指導下進行。每一項都要上報政府,只用於對社會有普遍好處的事。私自搶劫要受到嚴懲的。你去問一問人民吧,紅軍戰士有沒有不付錢而拿走任何東西的。」

  你這話不錯,但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取決於你是向地主還是向農民提出這個問題。

  「如果我們不用不斷地打仗,」林祖涵繼續說,「我們在這裡很容易建設自給自足的經濟。我們的預算訂得很仔細,盡力節約。因為蘇維埃人員每個人都既是愛國者又是革命家,我們不要工資,我們只靠一點點糧食生活,我們預算之小可能令你吃驚。這整個地區①,我們目前的開支每月只有三十二萬元。不論從貨幣還是貨物的價值計算都是這樣。此數中有百分之四十到五十來自沒收,百分之十五到二十自願捐獻,包括党在白區支持者中間募得的款項。其餘的收入來自貿易、經濟建設、紅軍的土地、銀行給政府的貸款。」

  〔①當時約有奧地利那麼大。〕

  共產黨自稱發明了一種能防止舞弊的預算方法、收支方法。我讀了林祖涵所著《預算制訂大綱》的一部分,該書詳盡地介紹了這個方法和它的一切防範措施。它的有效性似乎主要依靠集體控制收支。從最高機構一直到村,各級會計在收支方面要受一個委員會的監督,因此,為個人利益篡改帳目是極為困難的。林委員對他的方法很得意,他說,採用這個方法,任何舞弊都是辦不到的。這話可能確實不假。反正,在紅區中真正的問題顯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舞弊問題,而是如何勉力維持的問題。儘管林祖涵很樂觀,訪問後我記的日記是這樣寫的:

  不論林祖涵的數字的確切含義如何,這完全是中國式的一個奇跡,因為我們記得,遊擊隊在這一帶進進退退已經打了五年,經濟居然能夠維持下來,沒有發生饑荒,整個來說,農民似乎接受了蘇區貨幣,相信它。事實上,這不是能僅僅用財政的角度來解釋的,只有在社會和政治基礎上才能理解。

  儘管如此,十分清楚,哪怕是對一個象紅軍那樣靠小本經營來維持的組織,情況也極為嚴重。在蘇區經濟中,不久一定會發生以下三種變化之一:(一)為了供應市場所需的製成品,實行某種形式的機器工業化;(二)同外界某個現代化經濟基地建立良好關係,或者攻佔比目前的經濟基地水平高一些的某個經濟基地(例如西安或蘭州);或者(三)紅區同現在白軍控制下的這樣一個基地實際合併。

  但是共產黨並不同意我的悲觀看法。「出路是一定能夠找到的。」幾個月後果然找到了!這個「出路」以一種「實際合併」的形式出現。

  附帶說一句,林祖涵本人在經濟方面似乎並沒有很「得發」。他作為財政人民委員的「補貼」是五元錢一個月——紅區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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