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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唱著唱著,他突然想起了他的那些收藏。幾十年跟劇團打交道,收藏下了好幾紙箱演出說明書,開始就是覺得那些劇照好看,滿地撇著可惜了,收著收著,就成了習慣,見演出就要弄一本回來,有的還請名演簽了名的。那年葛優來西京演話劇《西望長安》,他們裝的台,叼空,他就請葛優把名簽上了。陳佩斯來演《陽臺》,他也是請他在說明書上簽了字的。還有蹼存聽、宋丹丹他們來演話劇,他都借裝台、搬景的機會,在說明書上,讓人家留了大名的。他覺得這下是有時間了,該翻出來好好整理整理了。蟲在房裡鳴著,鳥在院裡叫著,他嘴裡哼哼著,就把幾大箱子說明書,都倒騰出來了。有些粘到一塊兒,連撕都撕不開了。他就慢慢撕,慢慢翻著,幾乎每一本說明書,都能讓他回憶起當時裝台、拆臺、演員走台,他在側台、燈光槽看戲、打追光、搬景,以及跟名演擦肩而過的情景。幾個小時過去了,他才翻看了十幾本,他不想翻得太快,他已經有的是時間了,得慢慢翻,慢慢品,慢慢整理,慢慢回味,他好像突然懂得了收藏的意義。這大概也是他這個城裡人,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們的區別,他們就從來不待見這些東西,墩子見他撿說明書,還笑話他說,這紙擦溝子都硬了點。

  他有滋有味地把說明書弄到天黑,覺得腰痛背漲的,就起身出門到村裡看下棋去了。村裡有一個長年不歇的棋攤子,是在一個路燈下圈著。在他印象中,無論颳風下雨,還是下雪,這攤子好像都沒散過。有時他裝台到天亮回來,有人還在那裡把棋子板得爆爆響。他平常很少在村裡待,日子基本上都是在舞臺上打發完的,所以他來,那些老棋簍子還有些稀罕。他知道大寶是真正看了一輩子棋的人,就湊在大寶旁邊,看人家大寶咋觀棋呢。其實大寶看了一輩子棋,也是吃了一輩子虧的人,咋都管不住嘴,愛說,愛出手,動不動就搶著把人家的棋子殺過河去了,好了好說,不好了,有那性子焦火的,就會拿棋子砸他的頭。他眉骨上,鼻樑上,都留過人家憤怒後的疤痕,可他還是愛看,還是愛說,還是愛動,用他的話說,這一輩子,也就好這一口了。他在大寶跟前蹲了一會兒,就見人家罵了大寶好幾次:「把你的屄嘴夾緊!」「你那是嘴嗎是屄?給我夾住了!」「你再動,再動我就把你的豬蹄子剁了。」可大寶就是把嘴夾不緊,把手管不住嘛,誰有啥辦法。

  順子看了一會兒,覺得也沒啥意思,加之晚上天也冷,就站起來了。他想跟大寶拉拉家常,問問他家那幾層樓加蓋的事,可又覺得伸不進嘴,正說準備走呢,一盤棋和了,在別人擺棋子時,大寶主動跟他搭汕起來了:「哎,順子老兄,你這些年給人家唱戲的裝台,沒少掙錢吧?看把你忙的,一年四季都見不上人,發了財,也沒說請哥洗個腳,打個炮啥的。」一窩窩人都笑了。順子就借湯下麵地說:「那行,我請你洗腳,走。」「走就走。」大寶起身就跟他來了。

  他說的洗腳,可大寶覺得他好像是有啥事要請教似的,就提出要洗浴了。既然把人家叫來了,他也不好說不去,就跟大寶進了洗浴城。誰知大寶是個得寸進尺的主兒,順子問他的話,他老是說半句留半句的,留下那半句,就坑著順子要按摩女,並且說這兒有俄羅斯的,要個外國妞,嚼幾口,換換口味。順子不答應,大寶就說他「活得神不展」,神不展就神不展,反正順子是絕對不縹不賭的。大寶就說他倒算個球,還不縹不賭的,好像還準備競選總統啊。算個尿就算個尿,反正順子覺得讓他弄這事,他弄不下去。大寶還罵他說:你都搞了好幾個女人了,還在乎再多搞一個。順子說不一樣,這是縹,他不縹。兩人磨了好半天牙,最後順子沒辦法,給大寶硬撇了三百塊錢,才自己走了的。

  這一趟澡洗的,真有點窩囊,不過他還是把大寶加蓋房的事問了個大概。

  他看大學都開學了,估摸著韓梅也該去學校了,就去商洛走了一趟。他從內心還是想韓梅回來,這畢竟是自己從五六歲撫養大的女兒,說走就走了,心裡咋都擱不下。要是她還回來,那房咋都還是要給她留著的。可到學校見了韓梅,就讓他心裡涼了半截。儘管他來時,是故意倒傷過的,還穿著好些年前韓梅她媽給他做的那件米色風衣,還有那套藏藍西服,不過出門前,都是花錢專門熨燙了的,三接頭皮鞋,也是擦得程光瓦亮的,可韓梅還是把他叫到學校外邊跟他說的話,好像是生怕讓人看見了似的。並且話很強硬,說絕不再踏刁家半步,雖然都是沖著菊花來的,但那種前情一筆勾銷的生硬感,還是把他的心,深深刺痛了。他問她跟那個同學朱滿倉的事,韓梅端直說,他們都結婚了。順子驚呆了,說這麼快?她說大年三十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就是投靠人販子,投靠黃世仁,也得投啊。她還說,他們是正月十五在他們家鄉辦的結婚登記。反正所有話,都含著刀,帶著刺,尖溜溜,硬邦邦的,紮得他整個身心,只能一個勁地往後退讓。他感到,這回是徹底把娃心傷了。同時,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傷透了。他來時,身上是給韓梅揣了幾千塊錢的,他掏給她,但她拒絕了,拒絕的態度,也是沒有絲毫迴旋餘地的那種,讓他覺得,拿錢的手,都沒法往回收。

  他走了,為了韓梅,他來過好幾次商洛山,過去留下的印象都那麼好,這一次,卻陰沉沉,灰濛濛的,連路邊的山石,也多了幾分看不清面目的乖張和尖利。

  在過秦嶺隧道的時候,寇鐵一連來了幾個電話,他本來不想接,可寇鐵不住地打,連身邊的乘客都有些煩了,他才接的。寇鐵還是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情,生硬地吩咐他說:「明天有個晚會要裝台,得上二十幾個人,一共給六千塊,你一早就帶人到劇場去,晚了別人可就去了。」要放在平常,他自然是要說出一串感恩不盡的好話的,可今天,他嘴裡蹦出的,卻是硬得比寇鐵的話還要硬十分的兩個字:

  「沒空。」

  然後就狠狠地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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