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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五十六章

  這個年過的,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順子到底沒撐住,渾身發燒,還打擺子,正月初一晚上,等菊花回來後,就獨自一人去醫院了。

  燒得稀裡糊塗的,他一頭紮進醫院,就栽倒在前廳了。後來覺得是有人把他抬進了房裡,弄到手術臺上,扒了褲子,把屁股那裡又痛、又涼、又哲人地處理了好半天。再後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他徹底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他躺在病床上,掛著吊瓶,鼻子插著氧氣管,身邊還擺了幾樣儀器,這些儀器的管子,都連在自己的頭上、胸脯上和手腕、腳腕上,他知道,這都是病情很重的人才用的。韓梅她媽臨死前,渾身就插滿了這些東西。難道自己也不行了?他突然想,其實死了也不是啥壞事,就這樣死了,也許老天爺給他選擇的,還是最好的時候最好的死法。

  病房裡有十幾張病床,只住了他,還有一個孩子,那孩子身邊總圍了有二十幾號人,他就是被這些聲音吵醒的。有人見他醒來,就都朝這邊張望著,一個孩子跑到外面去喊護士阿姨,說病人醒了。護士是和醫生一起進來的。醫生問了一下他的感覺,他說:「還行。」但嘴裡特別幹,嘴唇打不開,說的話,醫生可能沒聽見,又問了第二次,他就使勁把那兩個字又說了一遍。醫生說他「二」得很,肛門都化膿這長時間了,不好好治療,還問家裡怎麼沒來人,他輕輕搖了搖頭。醫生說,餓了可以喝點稀飯啥的。他也沒搖頭,也沒點頭,不知稀飯從哪裡來。餓倒是真的有點餓了。

  圍坐在那孩子身邊的一位老人,問醫生,能不能讓病人喝點雞湯?醫生問放沒放辣椒、蔥薑啥的,老人說沒有,醫生說可以。那老人就把雞湯端到他身邊來了,他還以為人家是問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喝呢。老人說:「你把這缽雞湯喝了吧,我孫子昨晚放炮,把手炸了,給他熬些雞湯還不喝,只鬧著要吃肯德基呢,你說這孩子,唉。」他覺得不好意思,直搖頭說不喝,但老人還是把雞湯端到他床頭,用勺子給他喂了起來。一邊喂,一邊也是問家裡咋沒來人,還問他是哪裡人,他都沒好回答,但再喂的時候,他眼角的淚水就滾下來了,老人也就不再問了,只一個勁地給他喂,他就把一缽雞湯喝完了。

  那一家人,看他把雞湯連雞肉吃完了,還都挺高興的,反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從他們的相互稱呼中,他聽出,這裡面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還有舅舅姥姥的,反正能來的親戚都來了,都圍繞著孩子在這裡過年了。那種溫馨、和睦、團圓的氣氛,讓他又想到了素芬、韓梅和菊花,甚至還有死去的第二個女人趙蘭香、跑得無影無蹤的第一個媳婦田苗。

  這個家,怎麼就過得散架成這樣了呢?他記得他爸說過,人在做,天在看呢,刁順子到底是做了啥壞事,要道這樣的報應,幾乎所有人都離自己而去了呢?躺在病床上,他又給素芬和韓梅撥了好多次電話,希望有一次是僥倖能通的,可那兩部手機,就跟舞臺上散了戲的大幕一樣,直到人盡燈滅,似乎都再不會打開了。

  他勉強住到正月初五下午,打完吊瓶,到底還是不顧醫生護士勸阻,悄悄出去給人拜年去了。有一個人,每年正月初一,雷打不動都是要去看的,那就是他的小學老師,他都看了快三十年了。

  老師姓朱,就住在端履門裡文廟背後的一個窄巷子裡,西京城最有名的碑林博物館的後門,就對著老師家的窗戶。離老師家不遠,還有一個叫下馬陵的地方,那裡有一個董仲舒墓園,是老師經常去的地方,有好幾年他去拜年,師娘都說老師到墓園走路去了。老師無兒無女,有人說是師娘的原因,師娘前年也走了,家裡就剩下老師一個人了。

  老師家的門很窄,但門上年年都會貼上老師親手寫的對聯,自前年師娘走後,這對聯就再沒貼了,別人家門口都貼了大紅聯,掛了大紅燈籠,老師家門口,就顯得特別的冷清淒涼。

  老師家的木板門是虛掩著的,別人家都換鐵門了,但老師依然堅持著這個老木門,他都幫著修幾回了,木門背後的幾道鐵條,還都是他用螺絲卯上去的。

  這是一間半老房子,老師說,自打他記卞起,就住這兒了。住在他家隔壁鄰舍的,這些年都「騰籠換鳥」出去住上了大房,但他始終捨不得這個地方,因為他的那個小鴿子樓上,剛好能看見碑林裡的一切,他喜歡這種感覺,他時常就是在那個鴿子樓上,讀書寫字的。

  他一進門,老師就知道是誰來了:「順子。」

  老師是在鴿子樓上搭腔的。

  「老師,學生給你拜年,都來晚了。」順子說著,就順著木樓梯上樓了。木樓梯也不穩當,中間有一塊橫板都掉了。

  順子爬上小樓的時候,老師正臥在床上看書。小樓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左右,剛好能放一張窄窄的書桌,書桌旁放了一張床,床裡邊螺著一螺又一螺的書,老師瘦弱的身體,剛夠在這些書邊躺下來。

  老師大概有好久沒有理髮了,頭髮是用指頭梳理過的那種自然狀態,粗粗的髮絲,翹起來的地方,都很堅硬,硬得好像剛剛切斷的鋼絲,雖然是七十三歲的年紀了,但並沒有謝頂,只是花白得逐漸難以找見那些青絲了。老師寬額,方臉,大下巴,厚嘴唇,總之,一切看上去,都是周周正正的樣子。

  老師見他上來,就坐了起來。

  他急忙說:「老師,你躺你的。」

  老師說:「都躺一天了,也該起來坐坐了。」

  順子把給老師拜年的幾樣禮物,放在了書桌上。那是老四樣:德憋功水晶餅,老鐵家臘牛肉,坊上油炯花生米,還有一瓶老紅西鳳,都是老師特別愛的幾樣東西。幾十年前,他就給老師送的這幾樣,從幾塊錢,到幾十塊錢,再到現在的一百多塊錢,反正每次送來,師娘都要還點禮,總是不讓空手回去的。

  順子還是先檢討,說初一不該沒來,老師就問,是有啥事吧?順子就一五一十地,把家裡發生的事,給老師說了。過去第一個老婆跑了,他是告訴過老師和師娘的,娶第二個老婆,也是跟老師和師娘商量過的,第二個老婆死,老師和師娘還去殯儀館送葬了。娶素芬,確實沒跟老師說過,那時師娘剛走沒幾個月,他覺得不好跟老師說這事,現在素芬走了,才跟老師說,都覺得有點對不住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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