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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第三十六章

  順子沒想到,這次承包的活兒會這樣難幹,畫師越畫脾氣越大,人家知道現在這是獨門生意,沒人能搶得了,再加上又是年關,也沒人願意來接這手,就不停地嘟咕,嫌錢少,活也就做得不細。第一個畫幕完稿時,就讓舞美設計把順子美美罵了一頓,說他是來「混菜的」。順子解釋了幾句,設計端直給他來了個對不起:「有本事你給靳導說去,只要靳導同意,我沒意見。」他也知道靳導那一關難過,那個胖女人,排戲時,搞不好都能把臭鞋扔上臺去砸名演呢,何況他一個爛裝台的。他就又給畫師說好話,並且答應,給一個畫幕再加二百塊,才又把畫師勉強哄上了修改的畫架。

  讓他沒想到的是,大吊和猴子負責的平臺製作這一塊問題更多,臀亂得大吊甚至都不想弄了,說這幫爺,他伺候不起。先是不停地改圖紙,他們剛把十二米長、四米寬的平臺底座焊起來,寇鐵就來傳話說,導演讓把平臺改為十三米長、五米五寬。料都下了,這樣一改,會浪費很多材料,可寇鐵說了,還不加錢,說本來預算時,就是按這個尺寸下的,中間是導演怕平臺太大,影響表演,臨時改了的,現在改回去就是了。他們剛把平臺加長、加寬了,寇鐵又來傳話說,導演讓把整個平臺三十五度的斜坡,改為四十五度,還要求平臺既能整體運動,又能分組運動,並且只加幾個分組運動的電機錢,工錢不變。大吊和猴子就躁了,端直喊來順子,說弟兄們把活兒已經擺下了,都要回家過年呢。順子從畫畫幕的工棚,來到製作平臺的地方,見弟兄們也確實可憐,製作平臺是在院子的一個角落,只是給頂上苫了塊幕布,四周雪花直接飄了進來。他們開始還給中間架了一堆柴火,鋸掉、刨掉的木頭、刨花、邊皮板子很多,不愁火燒不旺,可這爐火剛點起來,就被管安全的副團長來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他們瘋了,想坐監獄了,讓都直接朝勞改廠走,可別在院子中間,縱一堆火來禍害他。因此,這兒就冷得每個人都是嘴臉烏青的。有的一邊幹,還在一邊小跑。大吊確實感冒了,渾身還有些發燒。順子就讓他到工棚領人畫畫幕去,刀馬)七畢竟在室內,這一攤子他來弄。他又給大夥兒說了些不能停擺的話,說咱們平常就靠給秦腔團裝台吃飯,人家現在排過年戲哩,到了急煞火的時候,咱們給人家撂挑子,不夠意思,以後也就別想再混人家這碗飯了。名演員打著燈籠難找,這爛裝台的可遍地都是,光尚藝路勞務市場,一天就能叫來上千號人呢,大夥兒有這麼個固定飯碗不容易,一旦打了,可就箍不起來了。順子說著,就伸手開始釘起台板來,大夥見順子這樣,也就都把手從袖籠裡伸出來,繼續幹活了。

  其實順子的痔瘡,這幾天已經犯得又快成上次那樣了。他還悄悄去醫院看了一回,醫生說除了吃藥,就是臥床休息,另外就是動手術,再沒別的好辦法。可眼下這一攤子,他是咋都不能歇下的,就自己買了些紗布,把那一塊由前到後,緊緊往上槽著纏著,生怕又犯了脫肛的毛病,狗日的墩子就笑話說,老闆交檔好像夾了個足球。他也懶得給大夥兒說,說了,這陣兒也走不開。其實他知道,這一夥,哪個不是渾身的毛病,猴子的胃病,嚴重得經常吐酸水,臉遲早都是擠盡了最後一滴血的慘白,有時實在痛得不行了,他會把胃頂在一個硬物上,壓一壓,磨一磨,來緩解裡面的絞痛。大吊是椎間盤突出,厲害時,連路都走不得,但即使在走不得路的時候,他也不願意不來裝台,他總是說沒事,一個大男人,還能活得這不經韋的。其實順子明白,這些鄉下進城打工的人,誰願意幹吃白睡地養病哪,一天沒有進項,一天就等於損失好幾十塊哩,即使只吃兩碗面,也是坐吃山空的破敗日子,何況還有房租錢,再要開點藥,那這一天的撓心賬,就還不如硬撐著去掙幾個,更有益於病痛的緩解了。好在大家也都有一種默契,那就是看誰不舒服了,就都照顧著點,比如大吊要是彎不下腰的時候,大夥兒就絕不會互相幹盯著,眼看屬於他那一堆該運的箱子留在原地動不了。其實每次裝台,幹啥不幹啥,幹多還是幹少,都糊弄不了人的。大眼一看,多少只箱子需要裝卸,一共有多少人掙錢,攤到每人頭上是多少,那是啞巴吃餃子——個個心裡都有數的事。幫忙是幫忙,要是有人故意偷懶或者裝病了,那也對不起,你該幹的那份,絕沒有人給你老盯著、扛著。包括那些真「病秧子」,在這裡也是幹不長久的,畢竟都是靠力氣吃飯,沒了力氣,就是再可憐,也沒人能長期替你背虧。這樣的人,從順子隊伍被淘汰出去的,也好幾個。順子知道,他要是歇下來,是絕沒人跟他計較、理論的,因為這些活兒,畢竟都是他攬的,人情禮往都是他的,他要真的紮起老闆勢來,光指手畫腳的,而不背箱子、扛燈光、刷佈景、釘平臺,該拿的那份錢,照拿不誤。因為他真的拿得不多,平常要是主家給得少了,他就比大家多拿一份的錢,要是給得多了,他也會再多拿一點,那是在大家都多得的基礎上往上翻漲的,賬都是明的,因此,跟他一干十幾年的人,都才不離開他。他想,自己要是跟寇鐵那樣心重,見幹一回事,都恨不得在別人的脊背上挖出幾道血渠來,那這個攤攤,恐怕就早散夥了。無論猴子還是大吊,人都比他精明,人家大吊在鄉下,都是當過村幹部的人,憑能力,在城里弄個小攤攤,領個十幾號人馬,也絕對是能顧弄渾全的,可他們還都願意跟自己幹,到底為了啥?有一次,他無意中聽到猴子跟新來的人說,跟順子幹,還行,這人心不黑,能背虧。後來,裝台隊伍裡,還來過一個借暑假打工的大學生,走時給別人說,別看順子這人不起眼,但在他身上,還有一種叫責任的東西。瞿團也說過這樣的話,開始他不明白,時間一長,他也似乎有些懂得這話的意思了,就是說他能把事當事,把別人當人哩。仔細一想,這倒算個啥事,要是這事都成了事了,那人家那些能幹人,還不把天戳出一個大窟窿來。

  順子邊釘台板,邊想著自己十幾歲時,晚上看菜地的事。那時夏天倒好辦,除了蚊子多,住在野地比在家裡還好受些,風涼贍贍的,晚上還能逮蟲觸曲,捉螢火蟲玩。可到了冬天,看大棚菜的季節,那日子就不怎麼好過了。西京城外的寒風,比刀子還利,他每晚除了穿著棉衣棉襖外,每次從油毛氈棚裡,提棍出去巡查,都是要把被子披在身上的。披著出去走一遒,回來渾身還是凍成硬棍了,揉搓半天,腿腳都不聽使喚。村裡的菜地,本來是輪流看的,守夜人,每晚一塊五毛錢夜餐費,那時一塊錢,能買兩個燒雞腿,可到最後,就剩他一個人了。都嫌活兒太苦,尤其是冬天,有人寧願多掏幾毛錢,都不願來遭這號罪。他倒是有些偷著樂,還生怕誰看上了這一塊五,搶了自己的生意。大概也就是那幾年,養成了順子這種耐寒的習性,所以,當大夥兒都覺得冷得撐不住時,他就說,你不要老想著冷,要想著還行,不冷,暖和著哩,人哪,只要這心裡不覺得冷,身子也就不咋冷了。猴子就說,你這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呀。順子說,不管啥法,反正他過去晚上看菜地,就是這樣熬過來的。猴子又說,你看菜地是啥年月,那時都不咋暖和,就是回到家裡,也沒暖氣吧?可現在,別人那麼暖和,而我們凍成這樣,不冷才怪呢。順子就說,你個猴子,屄嘴就是能冊冊,我冊冊不過你,反正你老想著冷,就能把你狗日的凍死了。

  好在離他們露天工棚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暖氣管道口,那口,是用一個鑄鐵蓋子蓋著的,圓圓的一塊,雪一落下,就啦的一聲了無痕跡了。而旁邊的積雪,已經有上寸厚了,白花花地圍著井蓋。在井蓋與井口的縫隙處,甚至還有熱騰騰的蒸汽,一股股地往上沖打著。大夥兒就不時地,會朝這個好去處望一望。到了後半夜,他們就輪流著,到鐵蓋子上取暖去了,一人半小時,有些睡得死的,就活活被下一個拖到雪地裡才激醒。輪到順子時,他像僵蠶一樣蜷縮到上面,鐵蓋子剛好把他整個身子都能包攬住,那蒸汽從周邊嫋嫋升騰上去,活像是泡在澡堂裡一般。猴子就喊叫說:「你們看,像不像楊貴妃洗澡哩。要是讓順子哥脫成精溝子,就更像了。」墩子說:「順子哥的溝子能看嗎?楊貴妃要是長成順子哥那樣,唐明皇恐怕氣得早上吊了。」惹得大夥兒一陣哄笑。那高樓上,就有人打開窗子,給這邊扔下一隻臭鞋來,罵道:「笑你媽的屄哩,深更半夜的,還讓人休息不?一群豬!」猴子撿起臭鞋,就朝高樓上細瞅,看是從哪個窗戶扔出來的,大有要扔回去的架勢。順子怕惹事,就急忙爬起來,把猴子手上的鞋奪了下來,並壓住他的火氣,讓千萬別惹事。猴子到底還是回罵了一句:「豬把你媽賊了!」再後邊的髒話,就被順子拿手捂住了,順子感到,這是兩片凍得跟冰塊一樣的硬嘴唇。順子還是那句老話:「把爛嘴夾緊,都少給我惹事。」就又去鐵蓋上享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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