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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疤子叔哈哈大笑起來道:「順子,你也學學你哥,看人家把人活的,一輩子吃喝玩樂得利朗撇脫的,連放屁,都是隨隨隨的春雷震天聲。你倒是活了個尿嘛,蹬個破三輪,把咱村子人的臉都丟盡了,好歹祖輩也都是西京城裡人嘛,他媽的,城裡人,誰去給人幹這下三濫職業。你還給人家唱戲的裝台,虧你刁家的先人哩。」順子氣得就想說,你個爛賭徒,憑啥瞧不起我裝台的?但他到底沒好直接說出口,就問:「那疤子叔你說,賭博就比蹬三輪、裝台貴氣,洋貨?」疤子叔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那當然,城裡人嘛,要做事,那也是去販賣飛機、大炮、軍火,最次也是弄個冰毒、搖頭丸啥的,不做事了,那就喝喝茶,打打牌,迢迢鳥,聊聊天。伺候人?歇著吧你。先學你大軍哥,把屁放響了再說。」

  「好了好了,忙你的去吧。」刁大軍可能也覺得疤子叔話說得有點過,就回過身,要弟弟順子,離開這個沒有人能夠正眼瞧他一下的地方。順子嘴裡還想再叨咕點什麼,看看疤子叔那沒有一點血色的白臉,還有那雙只見骨頭和凸起的血管,而不見一點肌肉的手爪子,突然也不想再說啥了,他覺得,這就是個死了沒埋的貨,與他論理,晦氣。

  順子剛走出門,就聽身後又是一陣響屁,靜了一會兒,屋裡發出了熱油嗆菜般的哄笑聲。順子的臉,已經不知道發燒了,被人瞧不起,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不過今天,是當著他哥的面,尤其是當著他哥才領回來的那個小嫂子的面,是讓他哥太沒面子了。他突然也想放個屁,他想努力放響一些,可最終還是放塌火了。也得虧放塌火了,要不然,那要命的痔瘡,又會痛得他直不起身子了。

  西京城的冬夜,總有幹烈烈的勁風穿街而過,今夜風尤其大,把街面一些沒有釘穩當的牌匾和看板,都刮得滿地亂跑。順子出來時,還只是風,回去時,天上就在飄雪花了,那雪花是順著風越舞越高,不見一片落地的。順子屁股痛得實在騎不成三輪了,就又下來推著走。他的雙腿突然有些稀軟,這兒離他的家很近,他就想一屁股坐在家門口,再也不起來了。順子不是不會玩,前些年,他家裡也跟別人一樣養過鳥,養過鳴蟲啥的,可不知咋的,這幾年越來越忙,忙得有時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可日子還是過得這樣沒個頭緒。他真的是活得連屁都放不響了。他從來沒有覺得西京城的冬夜有這麼冷,幾乎所有領口、袖口、褲腳,都在朝身子裡灌風,由於要幹活,他冬天從來都沒穿過棉衣棉褲啥的,裡面就是一套線衣線褲,線衣線褲外面,再套一條一個冬天都不用洗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趙蘭香給他織的毛衣,過去好幾處都用麻線給著綁著,是蔡素芬來,才給他拿針線重新縫了一下,反正外面永遠都用藍布大褂裹著,裡面穿啥也就無所謂了。可今夜穿著這身永遠不變的行頭,就覺得那麼冷,幾乎冷得他上下牙磕磕得差點要搗碎舌尖了。他是一步都不想再朝前走了,就想回家,回家捂住被子,美美睡一覺,明早再去弄那些該死的畫幕。可他剛把三輪車勉強推回門口,就聽見自家樓上的兩個小姐,把各自房裡的聲音,都弄得很大很大,好像是都住在無人的曠野裡。他一看表,已經是半夜兩點多了。他知道隔壁鄰舍的人,都十分討厭他家,一是嫌自己蹬三輪、裝台,既沒出息,遲早還弄得一身髒。另外就是菊花常常深更半夜的,突然大放音樂,有時簡直是鬼哭狼嚎的,有人為此還給他家扔過磚頭,給門上抹過屎,可菊花再說都不聽,他也毫無辦法,有時連他也是故意躲著。平常見了鄰居,讓人家罵幾句,也就只好不停地給人家抱拳作揖了。

  順子也常想,不知咋搞的,自己從十幾歲就撅起溝子幹活,幹了幾十年了,日子也過不前去。村裡大概就數自己最下苦,但也就數自己活人最下作。人家也都養娃,不知咋養的,就能養成器,養順溜,養漂亮,養孝順了,而自己,也沒少花錢,也沒少操心,娃咋就養成這樣了,連親生老子都瞧不起,也不知是哪根大筋擰了,反正好歹死活都把人拽不到轍裡去。他多麼想,哪怕自己掙死,只要菊花能給自己賞個好臉就成,可不行嘛,好像連他掙的錢,也都和別的父母掙的錢不一樣似的,讓人家花著,心裡都犯隔應。看來靠下苦掙錢,真的是很丟人現眼的事了,連這錢,也都跟著沒了光彩了。可讓他別樣地掙,他又學不會,也不敢,當然,也不想。不過,想了也白想。自己的命,大概也就只能這樣苦下去了。

  雪越下越大,順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還是準備騎三輪去劇團工棚算了。那風刮的,把好多雪花都端直刮進他脖子裡了,他不停地打著冷嚓。車輪一滑一滑地向前運動著,整個尚藝路大街上,也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的神經,還在瑟瑟抖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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