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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十二章

  菊花打小在劇團院子泡大,跟好多家屬的孩子都玩過,可玩是玩,卻咋都不能進人家的門,有時都到人家門口了,也會被澎地關在門外。不僅家裡大人不讓進,孩子們相互也是不讓她進的。有一回,她剛擠進一隻腳,就讓同伴的關門動作,把她腳脖子,壓得腫了幾天挨不得地。還有一次,瘋得高興了,她竟然跟著一群孩子,擠進了一個正準備結婚的名角兒的新房,立馬,就被人家把她一人揪著耳朵拎了出來。她只好把熱烘烘的耳朵貼在門上,聽裡面孩子們爭喜糖、爭紅包的聲音,直等到大夥兒都出來了,才又混搭在一起,分享人家的快樂與喜悅。後來,她才隱隱知道,孩子們在一起玩時,總有人說把什麼東西丟了,就有人懷疑,是她刁菊花幹的。她確實沒有拿過任何人的東西,這一點,她父親從小就教育她:哪怕是偷別人一根針,一輩子在人前都會抬不起頭,說不起話的。雖然她也會像父親那樣,隨手撿點紙殼子、空瓶子、塑膠袋什麼的,但絕對沒有從別人身上偷過東西,還別說偷,有時別人落在地上的,只要是有用的,她撿了,也是會交給人家的。可不知咋的,別人就能這樣無端懷疑自己。唯有瞿團長,翟伯伯,讓她在他家吃過飯,跟他女兒一起做過作業,而且還容留她,在家裡睡過一晚上。

  菊花永遠都記得,那是她十二歲生日那天,父親給劇團裝台,一連三天三夜沒有停歇。這是團裡要參加全國調演的劇碼,一切都搞得特別細。那時菊花她媽,已經跑了幾年了,菊花平常在學校上學,一到寒暑假,基本都跟父親在舞臺前後混著。本來那天晚上,她也可以回去睡的,可隔壁突然死了人,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特別害怕,菊花就只好在後臺一個拐角,鋪了一張紙殼子,睡下了。快半夜時,順子見瞿團長來,就說了幾句表功的話:「瞿團,你看三天三夜了,咱都沒眨過眼皮嘛。是你在這主事哩嘛,咱得給翟團爭光哩嘛。全國調演是大豐,說小了是團上的事,說大了,是省上的事嘛,咱還敢馬虎嘛。不是說呢,你看我菊花,今天過十二歲生日,大小也是本命年嘛,我都沒顧上,可憐的,家裡隔壁老了人,娃也不敢回去睡,就這樣狗一樣窩蜷著,我心裡也不好受。瞿團,娃是個沒娘的娃,我實在都對不起自己的閨女。但請瞿團你一百個放心,咱是下苦的,活兒絕對給你幹好。咱啥時候給你瞿團掉過鏈子、丟過人嘛。明早肯定給導演交舞臺,你老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好了。」

  瞿團在舞臺上轉了一圈後,就準備把她領回家了。瞿團說:「順子,我把娃領到家裡跟我女兒睡,你放心。」那陣兒,她看見父親幾乎有些傻眼,只不停地搓手說:「娃渾身董得髒的,咋好上你家的床嗎?」翟團再沒說啥,就把她領走了。她回過身,看見父親眼裡轉動著淚花。從那以後,大家就都認為,刁順子是人家瞿團的紅人了。

  那天晚上,菊花進到瞿團家裡時,瞿團的愛人和女兒都睡下了,翟團不知跟他愛人和女兒說了幾句啥,阿姨就起來了,瞿團的女兒也起來了。阿姨給她放了洗澡水,讓她洗了澡,瞿團的女兒,給她拿了乾淨衣服換上,然後又給她吃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才讓她睡下。瞿團的女兒叫素素,素素把一個比自己個頭還長的布娃娃狗,讓她做睡枕抱著睡,那一晚,她睡得特別香,還做了一夜夢,甚至夢見自己成了瞿團的女兒,她們姊妹倆,是雙雙穿著潔白的連衣裙,在藍天白雲下蕩秋千的。自那以後,她又去過瞿團家幾次,不過父親總是不讓多去,說人得知趣,不敢人家給根麥秸,自己就當了拐棍使。她見素素特別愛學習,不是背英語單詞,就是寫作業的,再就是拉小提琴,人家一歲多就開始學了,說是還參加過全國比賽,拿過一等獎呢。她們咋都玩不到一起,她慢慢就去得少了。再後來,人家就去維也納留學去了。

  翟伯伯一家人對自己的好,她是一直記掛在心的,因此,翟伯伯來叫,她是咋都得把門打開的。

  翟伯伯沒有進房,只說讓到他家裡,去看看素素的照片,她就跟著去了。

  菊花已經有好幾年,都沒來過這個家了,甚至連劇團的院子都沒進過。她不喜歡這裡人的眼睛,看前邊,後脊樑骨都發涼。

  瞿伯伯的愛人也在家,好像他們一切都是商量好了的,她一進門,阿姨把咖啡都給她沖上了,阿姨讓她坐,然後就進房裡,教別的孩子拉小提琴去了。阿姨業餘時間,還帶著學生,據說一個學生,每小時一百二十塊,那時她多麼想學呀,可父親每天才掙幾十塊錢,哪能給父親開這口呢。她記得有一次,素素也曾教她拉過幾下,還誇獎她有音樂天賦呢,可素素又說,小提琴得很小的時候開始學習,大了就學不出來了。那時她十二歲,素素已經考過小提琴十級了。

  瞿伯伯果然拿出了許多照片,都是素素在國外讀音樂博士時照的,那種瀟灑,那種自信,那種浪漫,讓她只體味到四個字:自慚形穢。但她並不嫉妒素素,她覺得素素,應該有這樣幸福美滿的人生,她只是覺得自己可憐,沒有攤上瞿伯伯和阿姨這樣的父母,這樣的家庭教育環境。

  看了一會兒照片,瞿伯伯終於開口說話了:「是不是最近,跟你爸鬧得不愉快呀?」

  菊花沒有回答,只低下頭,繼續翻照片。

  「這事是你爸做得不對。」

  菊花突然一怔,眼睛直直地盯著翟伯伯。

  「這麼大的事,他應該先跟你商量好了再進行嘛,咋能這麼草率呢。我已批評過他了。他也承認做得不好。」瞿伯伯說。

  菊花把眼睛又勾下了。

  「你要確實不能接受了,我也可以幫你做做工作,讓你爸把人趕走就是了。」

  菊花還是沒有接話。

  瞿伯伯又說:「那你現在能整天幫你爸做飯、洗衣服不?」

  菊花的頭,低得更下了。前幾年,她還真在家做過飯,可現在她爸的活兒越來越多,生活也越來越不規律,家裡基本就很少動煙火了。她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經常靠吃零食過活,有時就買一點米皮、面皮,將就著過。沒心情做,也懶得做,更不喜歡油煙味。反正村裡好多年輕人,現在就是這樣過的,覺得做啥都沒意思,前幾年還熱衷到網吧上網,現在連上網,都覺得乏味無聊了,也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日子了。過去,她也給父親洗過衣服,可父親基本沒啥衣服可洗,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藍布大褂,一個月能換下來洗一次。因為裝台生活,特別沒規律,所以,雖然在一個家,平常好幾天,也很難見上一面,衣服她看見時,父親基本都洗過晾在院子了。她也懶得問,反正洗了,跟沒洗也沒啥兩樣,就這抽抽巴巴、不死不活的日子。

  菊花想回答,但還是沒有回答。

  瞿伯伯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娃呀,你將來,總會有你自己的生活,你爸也不容易,恐怕也得給他一些生活空間哪!從做女兒的感情上,你不好接受,這個大家都能理解,可從你爸的角度想一想,他這樣做,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你畢竟不能跟他過一輩子,他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總得有個體己的人,招呼著吧。女兒伺候父親,畢竟有不方便的地方,有了這個人,你不是更省事嘛。就原諒你爸一回吧,他真的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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