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一次，我愛你(23)

第108棵木麻黃與第108株白色茉莉花

　　醫院的長廊，像是生死交替的戰場。

　　聶醫生拖著沉重的步伐再次走出病房，公樂也拖著沉重的步伐再度走進病房，他們像是戰士，也是鬥士，更是都市森林海，行人道上的木麻黃，永遠守護最心愛的人。

　　「我全都知道了！」婉森額頭沁著冷汗。

　　「聶醫生說了什麼嗎？」公樂忙著拿濕毛巾幫她擦汗。

　　「他說移植的心臟，只要進入心臟衰竭期，要活下去的機會就很渺茫了！」

　　「這不會發生在妳身上，凡事總有第一次，妳不要胡思亂想。」公樂安慰她。

　　「ＤＥＲＥＫ！我撐得住，你休息一下吧！如果你倒下去了，誰照顧我呢？」婉森體貼的說。

　　「我還好，可以撐得下去。」

　　「現在已經沒力氣陪你跑步了，好想清晨陪你跑步啊！」婉森想著以前和ＤＥＲＥＫ在山坡上奔跑，迎接早晨第一道陽光，幸福的模樣。

　　「等妳好了，妳一樣可以陪我跑步啊！」

　　「我想不可能了！之前，那個捐心給我的女孩子，一定是一個很有活力的人，至少她讓我多活了六年，也在最後讓我等到你從日本回來，陪我這段路。我想我應該知足了。」

　　「婉森，妳要加油，為了妳心裡的那顆心加油啊！」公樂為婉森打氣。

　　「ＤＥＲＥＫ你知道我的，我已經很努力了。」

　　「妳想不想聽妳的心，那個主人的故事啊？」

　　「好啊！」

　　「這是聶醫生告訴我的……。」

　　六年前，有一對恩愛的夫妻，先生走路總是很快，太太走路總是很慢。這位高醫生呢，每天、每天就在醫院忙呀忙地，從不理會高太太一個人在家中，孤獨的等他。

　　因為高醫生總是想著，反正夫妻是一輩子的事情，來日方長啊！改天再聚，或改天再說，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下次再還就好了。結果高醫生越來越忙，妻子卻越來越孤單。

　　有一天，高太太剛考上駕照，第一次開車來到醫院，要接高先生一塊吃晚飯，沒有想到高醫生臨時又有會議要開，結果高太太卻遇上了車禍……

　　這一夜對高醫生來說，實在是太漫長了！

　　車禍重傷的高太太已經無法說話。她半瞇著眼睛，躺在病床上，指著生理監視器儀錶板的心電圖型及ＤＯ、ＤＯ、ＤＯ的聲音，深情地向高醫生望去。那ＤＯ、ＤＯ、ＤＯ聲音，對他們來說，就像是愛的誓言。高醫生對妻子會意地笑了一笑，知道妻子一定是想起了他們快結婚時，那個Ｉ　ＤＯ！的故事。

　　高醫生警覺地察看生理監視器儀錶板上的心跳變化，他伸手摸摸高太太脖子上的脈動，發現妻子頸子後背，微微地冒著冷汗。高醫生慢慢地幫她挪動著遍體鱗傷的身體，用毛巾替高太太擦背，希望能增加她的舒適感。他輕輕地才擦了幾下，便想去換一盆乾淨的冷水，於是他取下了手錶，放在妻子病床旁的櫃子上。

　　高醫生卷起袖子，體貼地拿著臉盆及毛巾，走出病房，來到了病房長廊外的洗手間。他將毛巾洗好後，發現水龍頭幾乎無冷水可盛，他將毛巾放入洗臉盆，心想，反正先休息一下好了，等到水滴滴滿時，再拿進病房幫妻子繼續擦背。

　　他就這樣靠著牆邊，找個角落，緩緩地坐下來了，忽然一陣睡意襲身，他習慣性地拿起手錶一看，他對自己的舉動啞然失笑，眼皮一沉，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Ｉ　ＤＯ！Ｉ　ＤＯ！Ｉ　ＤＯ！妻子的聲音在夢裡響起，從高山到大洋，來到都市森林海行人道上的木麻黃。他曾經向高太太比喻自己是一棵木麻黃，他會像防風林一樣，替她抵擋風浪。Ｉ　ＤＯ！Ｉ　ＤＯ！Ｉ　ＤＯ！的聲音，成為ＤＯ、ＤＯ、ＤＯ的生理監視器的儀器聲，又變成ＤＯ！ＤＯ！ＤＯ！的滴水聲，怎奈又灘成一灘也流不完的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洗臉盆的水，慢慢流地到洗手台的牆邊，水滲到地板上。高醫生身體一陣沁涼，慌忙地關上水龍頭，卻碰到了牆角，額頭右方滲著鮮血。他內心卻非常地不安，半跑半沖地，拿著盛滿水的洗臉盆，往妻子病房的長廊過去，水潑灑了一地，也讓自己滑倒了。

　　不幸地，高醫生的不安，果然靈驗了。早在半小時前，睡在病床上的妻子，忽然呼吸急促、身體劇烈抽慉、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嘴巴吐出來，接著鼻子、耳朵、也都流下了血。

　　巡視的醫護人員見到這情況，馬上彙集其它醫生及護理人員加入搶救的行列。有位醫生連忙打開她的嘴巴，察看阻塞物是否哽住喉嚨，測探她的頸動脈是否跳動，有護士則幫她擦拭著臉上的鮮血，換上新的氧氣罩及插上別台呼吸器，由於她大量吐血，又緊急運來血袋急救。

　　高太太什麼都無法掌握了，只有眼睛睜得大大地，她在等高醫生回來，手指朝著門外，微微地動了一動。

　　妻子病房外面，醫護人員一陣陣地騷動著。高醫生從人群中穿過，看著醫生正以手電筒照著高太太的眼睛，她的瞳孔不再收縮，眼球也不再轉動；醫生在她的手、腳施壓，盼她能有反射的奇跡。高醫生湊近生理監視器一看，生命的指數，化成一條長長地平線，一個在空間裡，一個掉在空間外。

　　高醫生眼睜睜看著妻子，張著盼望的大眼睛，被人用手慢慢地將她從上眼簾輕輕一推，往下闔住。他們替她蓋上一條長長的白布條，往長廊的盡頭走去，慢慢地消失在電動門外。而高醫生只敢往後退，他不能面對、也無法接受，愛妻在漫漫長地等待之後，竟然一點機會也不給他就撒手人寰。

　　他不敢接近她的遺體，甚至連旁邊醫護人員說的話他都無法聽到。最後，醫療單位要高醫生填寫一份，確定願意捐贈心臟器官的表格。高醫生簽下了那張捐贈器官的表格，因為他想著只要妻子的心還跳動著，就表示她人還存在某一個空間。

　　六年來，高醫生他非常內疚，也很懊悔，他永遠無法忘記妻子被自己忽略的那些日子，她是如何啃蝕著孤單，忍讓著他的一切不在乎。

　　公樂緩緩地說出了六年前與紫晴在最後離別時，未能說出的心事，眼角流下了一滴淚。他甚至在最後還很痛快地說了自己的不是。

　　這時，婉森總算明白了，原來自己身上的那顆心是高太太的心臟。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多說些什麼，她從丈夫的眼中，看到那滴淚，她感覺到ＤＥＲＥＫ好像是在說一個他曾經經歷過的故事一般。她感到好迷惑，此時ＤＥＲＥＫ的眼神，好像不是他本人。

　　「ＤＥＲＥＫ，你一定要陪在我身邊，我們一起努力。不然就太對不起捐心臟給我的高太太了。」婉森對著公樂不安定地眼睛說。

　　公樂沒有回答婉森的話，他走到窗口，望著窗外的積層雲，從遠山到近處，聚合成朵朵的雨水花，灑落在醫院外，人行道上的木麻黃樹下，淹成海。

　　公樂的手機鈴聲響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他幽幽地拿起了話筒。

　　「我是高功樂。」公樂壓低聲調地說。

　　「我是ＤＥＲＥＫ，現在我回來了！」話筒另一方說。

　　「我知道是你。」公樂道。

　　「「婉森她……情況好嗎？」

　　「你一定要在她去世之前，見她最後一面，不然你會後悔！」公樂一說完立即關上手機，兩眼轉頭看著婉森，他並不是怕婉森聽到他講電話，而是他想要在ＤＥＲＥＫ抵達之前，好好地和紫晴的心說再見。

　　公樂從窗口走回婉森的病床旁，再次緊緊地摟住婉森，婉森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彷佛它知道，公樂再也不能抱它，陪在它身旁。病房外，似乎有人從長廊的盡頭跑過來，漸近、漸近地腳步聲，就要踏入脆弱心湖。婉森聽到，心臟又噗通、噗通跳著，她緊緊抱著公樂，隨著腳步聲越靠越近、越抱越緊。公樂卻越離、越開，手越放越松。婉森納悶極了，為什麼ＤＥＲＥＫ聽到這個腳步聲，會慢慢地鬆開她呢？她好想緊緊抱著他啊！他到底在想什麼？

　　終於這個腳步聲停下來，這個人出現在婉森病房外的玻璃窗前，真的ＤＥＲＥＫＹ在那裡，婉森愣住了，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出一轍的面容，眼角、鼻子，還有那說話時的神韻。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世界這麼大、人口那麼多，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背景下，居然出現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完完全全只差服裝不一樣而已。婉森看著樸實的公樂，他穿著米色圓領衫及咖啡色長褲，而ＤＥＲＥＫ則是帥氣地穿著黑皮衣、皮褲，她終於在最後一刻認清他們的差別了。

　　公樂走出病房，ＤＥＲＥＫ立即迎上他，兩人的眼睛，都落在對方的面貌上，只是ＤＥＲＥＫ愧疚得無地自容。

　　「高先生，這段時間，真的非常謝謝你，聶醫生告訴我了。」ＤＥＲＥＫ感謝之心溢於言表。

　　「你不用謝我，這是一種宿緣。」公樂說。

　　「我應該好好向你學習。」ＤＥＲＥＫ道。

　　「我只是盡心盡力去愛一個人。」公樂語重心長的說。

　　「你真的好愛你太太。」ＤＥＲＥＫ說。

　　「就算她的心不再跳動，我也永遠愛她。」公樂注視著ＤＥＲＥＫ。

　　公樂轉身向長廊走去，他對著背後的ＤＥＲＥＫ揮揮手，掛起耳機，拿起ＭＰ3按下《再說一次，我愛你》那首歌，一步一步地消失在長廊盡頭。

　　真正的ＤＥＲＥＫ終於來到婉森的病床前，他拿起上回要送給森婉親手做的染髮樣本男娃娃，遞到婉森手心。

　　他吻著婉森的臉頰，在她耳畔輕輕告訴她：」我真的好感激他，讓我能在妳重病的時候，還來得及回來見妳。森，我愛妳，我真的好愛妳，讓我《再說一次，我愛你》。」

　　「ＤＥＲＥＫ，永遠都不要再離開我了。」死亡邊際的婉森，雖然沒有睜開眼睛，卻也緊緊地抓著ＤＥＲＥＫ的雙手不放。能在最後的旅途中，遇到這種奇遇，所有的誤會、憎恨也早已煙消雲散。

　　「我不會再離開妳了。」

　　「森，我愛妳，從沒停止愛過妳，妳知道嗎？那天我們吵架，我本來想送妳一個我自己做的染髮男娃娃。結果我卻負氣丟下妳不管，自己跑去日本，讓我們錯過了這麼多時間。」

　　「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啊！你現在已經回來了，一切都好了。」

　　都市森林海，行人道上的第一〇八棵木麻黃，在天地間凝聚了

　　永遠守護最愛的人，最愛的心——

　　婉森彌留時，ＤＥＲＥＫ在她身旁陪伴著。公樂卻背著窗，閉著眼睛感受著紫晴心跳聲，ＤＯ！ＤＯ！ＤＯ！當她停止心跳時，公樂眼角的那滴淚又滴下來。他彷佛聽到婉森向他說了一聲」謝謝！」

　　公樂的思緒飛遠了，忽然間在長廊上看到調皮地紫晴拿著一盒自己烤地的戚風蛋糕，對他說：」你已經兩年沒幫我過生日了，希望我第三次生日時，你會記得。」再飛遠些，飛到那天紫晴第一次帶著岳父、岳母到他們的新房，說著一條紅絲線的故事。再飛遠些……再飛遠些……

　　一星期後，天空下著濛濛細雨。婉森下葬了，墳墓旁，公樂送給婉森一百零八盆白色小茉莉花。人們都撐著黑雨傘，不發一語地走來，又不發一語地離去。臨別前，ＤＥＲＥＫ將一個牛皮紙袋交給公樂。公樂一打開，熟悉的紙張出現在眼前，那是婉森的日記，撕下來地小部份。

　　「八月一日以後的日期，應該是屬於你的，你留作紀念吧！」ＤＥＲＥＫ說。

　　公樂翻開撕下的第一頁日記，像是翻著一葉易碎地葉子，也像是翻著一片易碎地心事。

　　親愛的老公

　　你代Derek做了這麼多，該我了，就由我來代紫晴寫信給你。

　　吃了飯沒有？累不累？幫我問侯爸爸媽媽，這次炒蛋裡面沒有鹽了，我知道你不愛吃……

　　知道嗎？我沒有想過，六年後我們可以再相逢，再見你的身影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很高興。

　　能遇上你兩次，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我知道你不舍我離去。不願再放走我第二次，記得你跟我說的故事嗎？

　　一對夫婦，一個走得快，一個走得慢……

　　對不起，我走快了，沒有等你。

　　生命中太多事不由我們掌握，讓我們換另一種方式再相愛吧？

　　我們因為愛，而」不舍」。如今，因為愛，你答應我，學會」放下」好嗎？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好好愛你自己，好嗎？

　　我很珍惜這機會，能跟你再說一次：我愛你！

　　愛你的紫晴上

　　木麻黃回來了

　　讓陽光聆聽心跳與呼吸

　　讓我享受當下每一瞬間

　　花開和花謝

　　公樂感動得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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