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她一路奔跑著朝她的光源而去,沒有看見就站在路邊電話亭裡的林靜。

  林靜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鄭微,當然,她從小就是快樂的,可她在他身邊時,那快樂是天經地義的,而現在的她,只因為那少年淺淺的一笑,便喜悅得如獲至寶,那幸福滿溢得連他這樣的旁觀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什麼是痛楚,痛楚曾讓他做了半輩子工會領導,在單位職工的各種大小糾紛前抽絲剝繭頭頭是道的媽媽,在驚聞自己的丈夫要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時,號啕大哭得一如無知的婦人。她忘卻了引以為傲的矜持和始終掛在嘴邊的女人的尊嚴,哀求、謾駡、上訪,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可二十幾年的感情還是付之東流,最後雖然贏回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丈夫的生命卻到了盡頭。林靜是她的親身兒子,他愛他的媽媽,可依舊沒有辦法真正體會媽媽的那種絕望,這讓他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可以對另一個人的傷痛感同身受,你萬箭穿心,你痛不欲生,也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別人也許會同情,也許會嗟歎,但永遠不會清楚你傷口究竟潰爛到何種境地。所以,無謂把血痂撕開讓人參觀,也無謂為此失態,誰沒有失去過,誰沒有痛過,他最厭煩無濟於事的糾纏。是他先鬆開小飛龍的手去了美國,現在她把手交到另一個人手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怨不得任何人。林靜自認這個時候給不了小飛龍更大的幸福,也沒有把握贏回一切,那麼,他能做的至少還有不要打擾,安靜離開。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林靜有條不紊地辦完了所有的事,坐在返程的航班上,他看著視窗擦過的雲,過去種種,如浮光掠影滑過。身邊一對夫婦手忙腳亂地哄著痛哭不已的兒子,連回憶也安靜不下來。林靜索性收斂心神,微笑地看著流淚的男孩,「小朋友,你為什麼哭?」

  男孩抽泣地說,「我丟了我最愛的一本書。」

  林靜說,「原來是這樣,但你也不算最慘,你看,我也丟了我最愛的一本書,可我並沒有哭。」

  「那為什麼你不哭?」

  「因為掉眼淚也不能讓我找回它。」

  男孩當然聽不懂他的話,仍舊抽咽,「你們都不懂,那不是一本普通的書。」

  林靜笑笑看回窗外,他當然是懂的。

  他也丟了最愛的一本書,更丟了原本屬於他的小飛龍。

  「他是鬼迷心竅,林靜,連你也一樣?」

  林靜面對眼神淒厲,咬牙不已的媽媽,暗暗往後退了一步,她把丈夫的骨灰盒單手環抱在胸前,另一隻手則直指惟一的兒子,整個人顫抖如秋日枯葉。林靜唯恐她激動之下失手將那白瓷的罎子摔落在地,只得噤聲。

  「你要把他的骨灰拿去那個地方,除非我死!」

  林靜歎了口氣,幾日之內,他生命中最親的兩個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用自己的死亡來威脅他,並且,其中的一個成功了。

  他從G市返回後的當天傍晚,林介州的病情就開始急速惡化,淩晨時分,已經讓醫生搖頭的林介州奇跡般的清醒了過來,把兒子和妻子都叫到了床前,用病後少見的清明神志,將家裡的大小事宜仔細交待了一遍,房產、股票、存款、保險統統轉到了妻兒名下,他是個細心而條理分明的人,即使在這一刻仍是如此。林靜半蹲在父親的病床前,他心裡明白,他自幼崇敬的這個人,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

  林介州的聲音越來越無力,只剩下如殘破風箱般的喘息聲,最後那一刻,他已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不肯閉上,艱難用目光找尋林靜的方向。

  林靜的媽媽在這個時候也按捺不住地泣不成聲,她抓住這個她愛過也怨過的男人的手,「你還想說什麼,還有什麼心願放不下?」林介州卻不看她,猶自迫切地看著兒子,喘息聲越來越沉重。

  只有林靜對這著無聲的哀求心知肚明,饒是一向理智果敢的他在這個時候也不禁心亂如麻,一邊是父親臨終的最後心願,一邊是母親的眼淚。他避開那雙眼睛,將臉埋進手掌裡,卻避不開心裡的映射——那個女人站在沒有光的角落裡,仿佛恒久一般面朝病房的方向,黑暗中她的輪廓太過熟悉,漸漸地竟然跟他心裡另一張臉重疊。

  為什麼我們總要到過了半生,總要等退無可退,才知道我們曾經親手捨棄的東西,在後來的日子裡再也遇不到了。那聲聲喘息也漸漸微弱,林靜抬起臉,恰恰迎上林介州的視線,身前生後聲名都可以拋卻,連軀殼都可以拋卻,只為回到最初的地方,這值得嗎?如果這不值得,那什麼又是值得?他忽然心中一慟,在父親最後的目光裡緩緩點了點頭,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不管這有多難。

  林介州沒有能夠熬到第二天的清晨。他死後,單位給他舉辦了隆重的追悼儀式,中國人的習慣是為死者諱,即使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有過什麼不光彩,死亡也將它抹清,追悼會後,屍體被送去火化,把骨灰捧回來後的第三天,林靜決定開誠佈公地跟媽媽談這件事,他的父親也是她的丈夫,她有權力知道一切,而媽媽的激烈反應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媽,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壇的灰,還爭什麼呢?」

  林母短促地笑了一聲,比哭更難受,「我爭什麼?你以為事到如今我爭的還是他的人?他活著的時候,心都不在了,我要人有什麼用?我爭的是一口氣,兒子,我只爭這最後一口氣!他喜歡那個女人,可以,但是當初為什麼眼巴巴地娶了我?如果沒有他林介州,我未必找不到一個真心實意的人,他說他蹉跎了半輩子,那我的半輩子呢,難道就比不上他的值錢?他跟那女人瞞得我好苦,我把她當姐妹,把她女兒當自己親身得一樣來疼,只有我最蠢。你現在讓我成全,我為什麼要成全,到死他都要尋他的舊夢,休想,他休想!」

  「我答應過爸爸,他也就這最後一個要求了。他是對不起你和我們這個家,可人已經死了,你就當可憐他。」

  「誰可憐我?林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爸迷那個老的狐狸精,你就迷那個小的,你拿這個去討好她,別忘了是誰生了你!」

  林靜覺得頭裡有根神經尖銳地疼,「媽,你有什麼不甘心和傷心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也知道爸爸的事跟鄭微無關,你恨她媽媽是正常,可她有什麼錯,小時候你對她的疼愛也不是假的呀,她現在有她的生活,我何必討好她,我是為了你。爸爸不在了,你的日子還長,恨他又怎麼樣,人死如燈滅,不能解脫的反而是活著的人,你也說為他蹉跎了半輩子,難道還要繼續蹉跎?讓他去吧,不是為了他,是為自己,小時候你教過我的,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應該讓自己過得好。」

  「我這輩子怎麼還可能過得好?」林母轉身躲過兒子試圖拿回骨灰壇的手,激動之下雙手居高骨灰壇,「我寧可砸了它,誰也別想稱心如意……」

  林靜沒有再與她拼搶,語氣也是帶著疲憊的心平氣和,「你可以砸了它,如果這會讓你好過,可是,媽,你砸了它還會好過嗎?」

  他看著媽媽的神情從激動到猶疑、悲切,最後是放聲痛哭,這個剛強的女人在哭泣中拘僂著腰,如同迷路的孩子。「林靜,我什麼都沒有了。」

  林靜擁著媽媽的肩膀,讓她依靠著自己宣洩,「你還有我。」在把父親的骨灰壇重新抱在手裡之後,他心裡長舒了口氣。

  婺源這個地方林靜其實早已去過,在中學時代他曾經跟同學一起在陽春三月去看過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美則美矣,當時卻並沒有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真正把這個地方記在心裡,是鄭微說起要和他一起去看老槐樹之後,他沒有告訴她自己去過婺源,不想破壞她最初的驚喜,只是沒想到當他再一次站在老槐樹下,身邊已經沒有了她。

  「你喜歡這棵樹?它算得上我們村的守護神,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講個它的故事。」

  林靜聞聲回頭,看著從進村開始一直跟在他身後,問他需不需要導遊的年輕女孩,她也算是個執著的人,即使他一再強調自己認得路,她也沒有放棄遊說。

  「抱歉,我不喜歡聽故事。」林靜朝她笑笑。她也不惱,笑嘻嘻地站在不遠處,不再出聲。

  林靜打開手裡的瓷壇,將壇身傾斜,風很快卷走了塵埃。前塵舊事,灰飛煙滅,也莫過如此。

  他在樹下站到日落西山,那個做導遊的女孩去而複返,手上拿著一大串旅遊紀念品。

  「這個地方對你這麼有意義,真的不需要帶點什麼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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