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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且說這邊,刀劍如群魔亂舞,砍殺間一人沖出,直奔玄武門。常何目睹這一場驟變,閃電般迅速,眼看著這人滿面血污,出門向東奔去。他才意識到,太子和齊王,已慘死地上。稍往遠處看,臨湖殿旁,他們剛才所帶的衛士,現在已經變成了屍體,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零星還有幾個人在廝殺。張公謹飛馬朝玄武門而來,尉遲敬德則朝海池邊疾馳而去,後面幾十騎緊緊跟隨。

  常何正在忖度:何以他們向海池而去?這邊塵土飛揚,大隊人馬已從東宮方向奔來。來者是東宮、齊府精騎。為首的是統領東宮兵馬的翊衛車騎將軍馮立以及他的副護軍薛萬徹、東宮帳內府的車騎將軍謝叔方。可是已經太晚!常何搖搖頭,再看一眼太子屍體,一世英名,轉瞬消逝,慘澹如是。

  張公謹身形魁梧,青面髭須,如劍濃眉下一雙大眼炯炯圓睜,大喝一聲,將個厚重的玄武門城門緊緊關閉,把從東門殺來的兩千精兵擋在門外,同時亦把雲麾將軍敬君弘、中郎將呂世衡與幾十宿衛兵擋在門外。東宮、齊府兩千兵馬奮力攻門,張公謹以一人之力死死拒守。堅固的城門在無數兵器下錚錚搖撼,門外的敬君弘挺身拔刀迎戰。身邊親信阻止道:「局勢尚不明朗,且先靜觀變化,等皇上下令,兵馬聚集,再戰不晚。」敬君弘大刀一揮,道:「衛士守門,死得其所!」中郎將呂世衡亦回應道:「兄弟們,守住城門,保護皇上。」

  「敬君弘,皇上平時待你不薄,何以不報皇恩卻為賊戰?」馮立麾刀指責道。

  「太子不義。敬某職在守門,為責為義而戰!」

  馮立早已怒目圓睜,道:「胡言狡辯,看我取你人頭!」

  說話間刀兵已接。一邊是,鐵了心力盡臣責;一邊是,死了心主死臣亡。一邊是,為道字要報太子,刀劍無情;一邊是,為義字要報秦王,兵鋒無畏。只見是刀來槍去,寒光凜冽。刹那間兵器聲、呼喊聲、慘叫聲此起彼伏,混亂交織。

  常何看多了、經多了戰火硝煙、血光廝殺,他有種重回戰場的親臨感,卻又明顯覺得比之敵我之間的交戰更為殘酷。

  徒勞的廝殺!這些精兵,為太子、齊王而戰?還是為平日之恩、相遇之義而戰?得知太子死難的消息時,馮立仰天長歎道:「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乎!」道義本身即是力量!歸根到底,他們此刻為兩具屍體和高而虛空的道義而戰。而他們戰鬥的對象,卻是敬君弘等,這些宮城的宿衛兵們。秦王府的人馬在哪裡?

  在海池邊,在常何看不見的地方,另一場戰爭正在進行。

  且說太子、齊王皆死,尉遲敬德領幾十驍騎,朝海池邊疾馳而去。天降一般,刹那間出現在海池周圍,海池邊的衛兵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一個個驍將就近控制。尉遲敬德揮刀砍下一個衛兵頭顱,道:「有反抗者,同此人!」

  高祖正在海池上泛舟,一邊與裴寂、蕭瑀、陳叔達等幾位宰相大臣談話,一邊等待三個兒子來見。豈料一陣馬蹄聲起,一回頭岸上已立滿全副武裝的驍勇,殺氣寒光,一個個洶洶向著自己。為首者乃黑面將軍尉遲敬德。高祖一時驚目圓睜,來者不善,他慌不擇言地問道:「今日亂者是誰?卿為何來此?」尉遲敬德毫無客氣:「太子、齊王作亂,秦王已經舉兵誅之,恐怕驚動陛下,派臣前來宿衛。」

  「終於生亂!」高祖心裡不由悲歎。像是自語般,他問一邊的裴寂道:「沒料到今天發生這等事情,當如何是好?」

  裴寂還在驚訝中,未及反應,蕭瑀、陳叔達代為答道:「建成、元吉于大唐基業功勞不多,嫉妒秦王功高望重,共為不義之謀。今秦王已代陛下討而誅之。秦王功蓋宇宙、率土歸心,陛下若以太子之位安之,委之國事,則自然無事。」

  高祖耐著性子聽完了二人的話,心下不禁罵道:「見風使舵之徒!幾時就向了世民小子?虧朕還以心腹優待你等,令你等左右相伴!」高祖看著兩人,全低著頭,一副謙恭態。「唉!是朕雙目不明,也是世民這小子有翻天覆地之力!」高祖心中歎氣,突然間發覺自己已經衰老。帝位!天下!對於手握兵器的人來說,本非神聖之物。命乎?命乎!

  高祖只有認命了。他點頭道:「好!此是朕夙心所願。」

  尉遲敬德道:「玄武門外,東宮齊府兵正與宿衛兵爭戰,請陛下降手敕,好令北門停兵!」

  無奈。高祖道:「傳朕手諭,諸軍皆受秦王處置!」

  可是這手諭還是晚了些。雲麾將軍敬君弘倒下了,中郎將呂世衡也倒下了。秦王沒想到,太子、齊王進宮前,東宮齊府兩千精兵已集結待命。感覺到異樣並密告太子的是張婕妤。或許是太子低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令兩千兵馬集結待命,然後領三四十護衛,和元吉前來覲見。結果,已如前述,兵馬來到,只能為死者戰。戰爭的對象,乃是北門宿衛兵。

  北門宿衛兵長官敬君弘和呂世衡戰死。橫豎是為生者戰,他們多少比東宮齊府的人死得要值一些。實在說,常何一直到一個時辰以前,不知道敬君弘、呂世衡早已是秦王心腹。他在門口的廝殺中發現這一個事實,但是在他還沒有完全回味過來這一切的時候,他們已經戰死。

  敬君弘、呂世衡的死還有一個意義,就是讓東宮齊府兵得到一點心理上的滿足。馮立,這個忠心有餘的健將,在刺死敬君弘的時候,洩恨地叫道:「無恥之徒!看你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太子!」薛萬徹,這個英勇驍健的東宮將領,大叫道:「弟兄們,跟我前去攻打秦府?」立刻有一群人鼓噪回應。薛萬徹為什麼突然要攻打秦府?他不明白這裡才是真正的戰場嗎?還是這裡打不下來,要到秦府去發洩?

  到底薛萬徹作如何想?不知道!一呼百應,鼓噪混亂,洶洶欲向秦府。「且慢!」晴空響雷,雷厲震天,城門上出現黑面神將尉遲敬德,一手一顆血淋淋人頭,大叫道:「李建成、李元吉人頭在此。皇上口諭,令諸軍皆受秦王處置。」

  心散如水泄。緊接著宇文士及出現,宣高祖敕書:「皇上詔令,自今以後,諸軍皆受秦王……」薛萬徹料無力回天,亦不想聽下去,大喝一聲,引數十騎向終南山而去。馮立刀指敬君弘屍體,謂左右道:「此賊死,亦算薄報太子平日恩德!」仰天而歎,左右解體而去。馮立帶著謝叔方,一個狠心,亦向城外逃去。

  在這場變故中,尉遲敬德最為忙碌。據記載,緊急時刻救秦王者是尉遲敬德,玄武門以太子、齊王人頭退兵者是尉遲敬德,海池邊與高祖對話的亦是尉遲敬德。《資治通鑒》先記玄武門退兵,後記海池邊對話,明顯於理不合。從東宮齊府兵已集結待命來說,玄武門的戰爭與海池邊對話應是同時進行。又馮立出兵前說:「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乎!」以這樣的忠心來說,單憑兩顆人頭,恐怕難以退兵。尉遲敬德拿兩顆人頭退兵時,應該同時還帶了皇上口諭。所以尉遲敬德應該是先到海池邊,得到皇上口諭後再拿太子、齊王人頭到玄武門,當時玄武門爭戰已多時,敬君弘等已戰死。

  無論如何,變亂暫告結束了。所有兵器都回鞘,儘管緊張的氣氛還在空氣中彌漫著。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又結束得如此迅速。

  長孫妃來到現場,安撫將士。裴矩奉高祖命,安撫東宮將卒。

  高祖回到宮內,身心疲憊,坐在尊位上,充斥腦海的,是無奈的平靜。

  「傳秦王來!」高祖道。

  也許有幾分羞愧,但李世民很快冷靜下來,需要給高祖一個說明、一個安慰,也需要讓他明白自己已經長大了。於是,世民見到高祖,撲通跪下,吸吮著李淵的乳頭,半晌才號啕痛哭起來。「父皇……父皇……」語不成聲,雙肩劇烈抖動。

  往日三子膝間鬧,如今一子泣淒涼!

  高祖撫摸愛子深埋的頭、顫抖的肩膀。受驚後的秦王就像小時候一樣脆弱。但高祖心裡明白,他是在依照「乳翁」(「乳翁」是一種習俗,是父權制社會建立之初,男性爭奪對子女撫養權的一種遺留現象。李唐皇室有著濃厚的鮮卑遺俗。李世民跪吻高祖之乳,是兒子對父親的尊重和安慰,也是子女表示對父親親昵的一種習俗。)之習俗,給自己履行一個成人儀式。是的,他表面看來還帶著驚魂未定的脆弱,但他不再幼小,他即將成為一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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