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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六 恥石

  第二天拂曉,柴紹、張亮等人的援軍到了,黃昏時分,涇州南下的幾萬騎兵也進至頡利軍的側後方,群臣的心平靜了許多。但很快,又有讓人不安的消息傳來,廬江王李瑗、義安王李孝常、長樂王李幼良等都樹起了反幟。顯然,這些建成遺黨是想趁頡利大兵壓境的機會,東山再起。

  中書內省氣氛肅然,李世民坐在椅子上,似乎還沒有完全從痛失愛妃的悲慟和對自己的責備中回過神來。范鑫與幾位大臣站在一旁,表情焦慮而嚴峻。李世民強打精神思索著,良久才面色沉鬱地對封德彝道:「你速派人過河傳旨,讓尉遲敬德帶著從涇州南下的五萬人攻打李瑗,再傳檄讓右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率兵三萬擋住李孝常和李幼良。」

  封德彝一愣:「皇上,城外還有阿史那部的二十萬鐵騎呢,好不容易盼來了援軍,對付頡利尚且捉襟見肘,哪裡還有餘力去平亂?」李世民說道:「對付頡利,朕已有辦法了。朕打算借一支兵來,幫咱們對付頡利。」

  封德彝問:「不知皇上要找誰去借兵?眼下誰又能是頡利的對手?」李世民看看眾人,吐出兩個字來:「突利!」眾臣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裡賣著什麼藥。李世民接著道:「你們想過嗎?頡利的前隊執思矢力五天就走完隴西小道,可後隊的突利等人卻走了八九天,這是為什麼?契必何力和突利到長安城外後按兵不動,這又是為什麼?」封德彝沉吟著說:「皇上的意思,突利等人與頡利不是一條心?」李世民站起身來:「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突利、契必何力從前都是草原上的梟雄,要是頡利真的掃平了中原,他們的死期就不遠了。」

  殿中的情形立時活躍起來。封德彝自告奮勇去突利營中,曉以利害,勸其退兵。這讓李世民頗為感動,他正要說話,範鑫卻站起來指出,派說客的法子不可行,李世民問他為什麼。范鑫向前邁了一步低著頭道:「皇上,頡利以鐵血治軍,殺人如麻,爪牙遍佈營中,封大人如何進得了胡營,見得著突利?退一步說,就算封大人見著了突利,突利敢公然退兵嗎?頡利正在找由頭對付他呢,他會授人以柄嗎?」

  封德彝不陰不陽地說道:「那閣下有何高見呢?」範鑫一拱手:「不如派一使臣帶上一樣東西直接去找頡利!」李世民問道:「什麼東西?」範鑫說:「大唐庫藏裡的全部財寶!」範鑫的話一出口,李世民臉色一變。封德彝看在眼裡,冷笑一聲:「哼,繞了半天,你是想讓皇上用財寶去買通頡利呀!身為唐臣,這等寡廉鮮恥的主意你也想得出來?」

  李世民猛地一掌擊在桌上,咆哮道:「好你個範鑫!難怪有人罵你狗奴才,你的骨頭是夠賤的!朕英雄一世,可以站著死,絕不跪著生!」長孫無忌忙假斥範鑫道:「範鑫,皇上是讓你來贊畫軍機的,你扯這麼遠幹什麼,還不退下!」說著連連向範鑫使眼色。範鑫卻假裝沒有看見,撲通跪下來向李世民諫道:「皇上,臣知道人活於世最難的事兒莫過於低頭。可是,要想成大事兒,不學會低頭行嗎?時局危難到這種地步,如果皇上您不肯暫時低下頭來,會是個什麼結果?最終不僅要丟更大的面子,這大好河山也有盡失之虞呀!」

  此言一出,李世民心頭一震,目光落到地圖上,陷入思考之中。長孫無忌感覺出了李世民表情上的鬆動,沖著範鑫道:「可你也不想想,頡利是來跟皇上爭天下的,大唐的財寶能買得動他嗎?」範鑫扭過臉回答說:「這些財寶當然買不動頡利,可是卻能買得動他手下那些部落首領呀。頡利的騎兵來自十八個部族,心思各不相同,多數人歸附頡利不久,只要皇上將所有財寶全都拿出來交給頡利,那長安就成了一塊沒有肉的骨頭,有了這名正言順的理由,不用咱們勸說,突利、契必何力這些人自然就會站出來鬧著北撤,皇上借敵兵退兵的謀略不就能實現了嗎?」

  兩人一唱一和實際上是說給皇帝聽的,也是說給群臣聽的。李世民開始在殿中踱來踱去,顯然,範鑫的這番見解打動了他。走了幾步,他停下來,回頭看看封德彝道:「德彝,你以為如何呢?」封德彝一拱手:「這可是要留下駡名的呀,請皇上三思。」嘴上這麼說,但他心裡明白,眼下也只有這劑方子可以試一試了。李世民朝外走去,口中說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月光如水,宦官王德引路,李世民一臉沉思地披著斗篷走在宮中甬道上,望著遠處一扇窗戶上的燈光,李世民脫口而出:「怎麼,淑妃還沒睡嗎?」王德鼻子一酸:「皇上,這,這是公主殿下在為娘娘守靈呢。」李世民這才醒過神來,歎了口氣:「唉!她已經走了,朕怎麼就沒覺著呢。」

  旁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封德彝領著岑文本走了過來。封德彝說:「陛下,這是新任命的史館修撰岑文本。」岑文本忙上前向李世民行禮:「臣見過皇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當今天子,心裡撲騰得直跳。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你既是史官,讀的史書必多,你說說,朕眼下該不該向頡利納貢退兵。」岑文本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以為應該。越王勾踐身世何等尊貴,為了擊敗強吳,不得不奴顏婢膝了整整十年,拿出全國最好的珍寶和最美的女人供奉敵人,這麼做夠屈辱的吧,可是最終的勝者卻是他!」

  李世民玩味著岑文本的話,問道:「朕如果真這麼做了,那後人將如何評價朕?」岑文本說:「如果皇上能知恥後勇,勵精圖治,最終擊敗強敵的話,後人將把這一段歷史當成和勾踐臥薪嚐膽一樣的美談傳誦;但是,如果皇上的強國夢無法實現,甚至將來國土淪喪,天下分崩,那這將是一個亡國之君走向覆亡的開始,後人將把聖上與蜀後主劉禪等輩相提並論!」李世民一驚,臉上露出猶疑的表情,他看著岑文本又問:「這一筆能不能不記?」

  岑文本反問道:「難道皇上不能確信自己將來會成為中興聖主還是亡國之君?」李世民望著天空,良久才說道:「朕面對的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就像站在這茫茫的夜裡,眼前的路都被黑暗籠罩著,又怎麼能看得透將來呢,所以才想讓你先不記錄此事。」岑文本一拱手:「請皇上恕罪,微臣是史官,臣不能在青史上留下曲筆。」封德彝急忙對岑文本道:「既然皇上開口了,你怎麼就不能通融通融呢?」岑文本語氣硬朗地道:「以春秋筆法治史是史官的規矩,司馬遷為此不惜忍受腐刑,如果一定要通融,就請您找人來替換下官吧。」封德彝捋起袖子指著岑文本道:「唉呀,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死腦筋呢!」

  李世民看了一眼封德彝,示意他不要指責岑文本,封德彝這才閉上了嘴,李世民接著對岑文本道:「你不怕死?」岑文本答道:「臣當然怕死。但更怕違反國家體制!」李世民臉色一變,慨然道:「那好,朕就不讓你違反國家體制了!朕決心已下,明日就傾庫藏裡的全部財寶以退胡兵,你就照實記吧,在史書上記下這一筆,朕就無路可退,只能往前走下去了,直到讓這個瀕死的國家站起來!有這麼一個大包袱壓著,對一個君主來說,這或許不是件壞事,他只能設法去做勾踐了!」岑文本眼睛潮濕了,心中升起一股敬意來,恭敬地喊了一聲:「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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