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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王文韶答應一聲,起身向御座走了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禮,小心翼翼地從袖子裡取出黃綾封面的謝恩摺子讀了起來。開始時,他還有點緊張,讀著讀著就越來越流暢了。聽著這篇寫得極其華麗、又極其空泛的頌聖文章,張廷玉的心裡又飛馳神思了。處決張廷璐時那血淋淋的刑場,夜裡九阿哥允禟那非同尋常的拜訪和他那閃爍其辭的話語,加上今日皇上這突如其來的表彰,像亂麻一樣在心頭攪和著,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多年的從政生涯,曾使他的思路變得十分敏銳。他清楚地知道,一個人驟然受恩,或者受恩太重,常常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雍正皇帝又是個喜怒無常的君王,今天同著新科三百六十名進士,給予他如此的重恩,這意味著什麼呢……

  他正在胡思亂想,王文韶的文章已經讀完了,隨著最後那句「謹奉表稱謝,以聞!」讀出,眾進士一齊伏首高呼:「臣等恭謝天恩!」

  雍正皇帝微笑著接過李德全呈上來的謝恩表,打開來仔細看了看說:「嗯,寫得很好嘛……唔,王文韶,你是不是王掞師傅一族的?」

  王文韶叩首回答:「回萬歲,太傅王掞是家父的三眼堂弟。」

  「哦,三服不算太遠嘛。家學淵源,不愧是狀元手筆呀,文章很看得過去了。」

  「萬歲,臣不敢謬承聖上誇獎。這篇文章其實是臣和一甲二名進士尹繼善,一甲三名進士劉墨林三人合議,由臣執筆寫成的。」

  雍正笑了笑說:「哦,原來是商量好的文章,果然做得花團錦簇,十分得體。昨天可是個你們的吉慶日子啊,你們既然聚在一起,除了寫文章外,難道不曾做過別的事情?比如說吃點酒,對對詩什麼的,畢竟是金榜題名,畢竟是大喜日子嘛。」

  雍正這話說得十分隨便,好像是信口而問的一句閒話,但是說者似乎無心,聽者卻不能不答。王文韶向尹繼善和劉墨林看了一眼,叩頭答道:「回萬歲,臣等因為今日一早就要進宮覲見天顏,昨夜不敢喝酒。謝恩表章寫完之後,因為天時尚早,就在一塊玩了一會兒葉子戲。可不知是什麼原因,玩著玩著,忽然少了一張牌。想到還要早起,也就散去了。」

  雍正暢懷大笑:「哈哈哈哈……好,說得好,做得也好。你們不欺暗室,不欺朕躬,老老實實,一句謊話也不說,不愧是真名士,真狀元也!」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骨牌來向王文韶一亮,「你們看看,玩丟的是這張牌嗎?」

  王文韶抬頭一看,驚得張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原來他們昨夜少的那張「麼」,現在正在萬歲手中。他來不及多想,叩頭答道:「是。臣等昨晚丟失的正是這張牌。」

  雍正還是在微笑著,他沒再說話,靠在龍椅背上,久久地思索著什麼,臉色也由微笑變得莊重。殿上眾人都屏息不語,靜待著他的問話。可是,他卻冷冷地說:「你們都跪安吧!」

  三百多名進士一聽此言,連忙齊刷刷地叩下頭去,高呼「萬歲」,恭送皇帝離座升輿。刹時間,鼓樂大作,樂聲中,兩個禮部來的筆帖式披紅戴花,抬出了幡龍金榜。這金榜由禮部尚書護送,眾進士隨行,從午門正中而出,走向天街。傳統的「披紅簪花,禦街誇官」的儀式開始了!騎在亮似白銀的高頭大馬上誇官的三位天之驕子,興奮之餘卻又不由得納悶,那張正玩得好好的牌,怎麼會到了皇上的手中呢?劉墨林的腦子轉得快,他早就在各種傳言中,聽說過皇上身邊那個叫做「粘竿處」的厲害了。今天他親自領略到這些飛來飛去無蹤影的手段,更是感慨萬千。他看了看走在前邊的王文韶,心想多虧文韶兄老實,假如換了一個人,或者有一句話說得不對,隨之而來的,可就是又一場驚動全國的潑天大禍了!

  就在新科貴人騎馬誇街的時候,有一個同樣是處在興奮之中的人,正在緊張地收拾行囊,準備到四川重慶去就任知府哪!這個人就是一寶押對而平步青雲的田文鏡。他是老京官了,儘管平日裡孤芳自賞,沒有一個能夠信得過的朋友,可是,卻有不少的熟人。山西之行,田文鏡一舉扳倒了「天下第一撫臣」諾敏而聲名大震,朝廷裡的有識之士們,早就預料到他很快就將會受到特別重用的。也許是中國是個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國,也許是國情、民情、吏情、人情造成了這樣的現實,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運,就會有更多的人來趕這個熱炕頭。不是朋友的也來攀交情,不是親戚的也來敘家譜。一聽說田文鏡就要走馬上任了,認親的,敘舊的,薦師爺的,送長隨的,贈盤纏的,送程儀的,簡直把門檻都踢破了。偏偏這位田大人不吃這一套,心想,你們早於什麼去了?如今看我快上轎了,才來幫著紮耳朵眼,晚了!所以他是請酒不吃,請筵不赴,師爺長隨一個不要,銀錢禮品一概不收。人來了,他張口聖人語錄,閉口皇恩浩蕩,說不上幾句,便端茶送客。鬧得來訪的人無不高高興興而來,訕訕拂袖而去。這可好,田文鏡本來就沒什麼人緣,這一擺架子就更臭了。誰見誰說,誰見誰罵,落了一個「小人得志」的惡名。

  明天就要上路,田文鏡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他獨自坐在院子裡的一口箱子上,紮著架子就等人家來給他送行。反正,不管誰來,在我這裡你連一口水也喝不上。可偏就在這時,打門外走進一個人來。田文鏡是個近視眼,一直到那人來到面前,這才看清,原來是久違了的喬引娣!這姑娘是他田文鏡清查山西藩庫的第一見證人,可也是這宗大案的一個受害者。她被隨案帶進了京城,一直押在牢裡「待勘」,直到諾敏伏刑後才放了出來。田文鏡一看她現在的模樣,就猜著她可能是來要錢的。要說不對她負責到底也不近人情,可要讓田文鏡幫襯她,他又覺得不合算,怎麼才能打發走這女孩子呢?

  他正在想著主意,那姑娘卻搶先說話了:「田大人,我是特意來向您辭行的,好歹我們總是相與了一場嘛。您別多心,我絕不向您要錢,大理寺把我身上那幾十枚金瓜子都還給我了,所以我不缺錢化。」

  田文鏡被她一語道穿了心事,覺得有點不自然,臉也紅了,嘴也笨了,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話來:「哦,對對對,你說的很對。回山西還有什麼難處嗎?要有,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想辦法。」咳,這不全是廢話嗎?

  「不,今天我來見你,是想向你討個主意的。我離家這麼長時間了,老子娘現在怎麼樣,我一點也不知道,心裡頭著實地想著他們,也想早點回去看看。可是,昨兒個十四爺派人到獄神廟裡見了我,問我有什麼打算,還問我願不願意到王府裡去侍候福晉。十四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我這條小命早就沒了。唉,是回家好,還是跟著十四爺好呢?」

  田文鏡連想都沒想,就把話說出來了:「回家,回家!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家中老父老母倚門而望不說,那裡沒有閒事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在心中斟酌著怎麼才能說清這事,想了好長時間才說,「這事不是一句話能說完,也不是你該著知道的。我說,你還是回家的好,而且是越早越好。別聽外邊人人都誇十四爺好,也別看十四爺現在身份貴重,你就動心了。其實……咳,怎麼說呢,十四爺那裡不安全哪!」

  田文鏡這話剛出口,就瞧見喬引娣的臉色變了。她淡淡地說:「好,有您田大人這話,我什麼都明白了,我還是回到十四爺那裡去吧。田大人,您前程遠大,請多多保重。」說完她轉身就走。田文鏡還想再說什麼,可是,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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