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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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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欣慰地笑著走了。 他狼吞虎嚥,拼命往嘴裡塞著鹹得發慌的油條和飯,想把眼睛裡濕濕的東西塞回去。要像戰士了,戰士就不應該再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就笑傷心就哭了。於是他竭力地笑著,燦爛得像一朵向日葵,可是笑得越燦爛,心底就越是滿滿的悲傷。 從小飯館離開時,夏繼成朝灶披間喊著:「老闆娘——明天開始我就不來了——」 老闆娘慌忙跑出來,手裡拎著個小紙袋:「不來了?為什麼呀?」 「要離開上海了。飯錢在桌上。多餘的錢是留給你換扇新窗戶的。」 「以後還回來嗎?」 夏繼成笑著:「如果有一天我回上海了,第一頓一定是到你這裡吃菜泡飯。」 老闆娘把紙袋子遞給他:「給你準備好了,你每次都要的小魚幹。夏先生,這些年多虧你一直照顧。那就祝你……一路順風了。」 雨已經停了。顧耀東跟著夏繼成去了附近的一處街角,那裡放了一隻破爛的舊碗。夏繼成把紙袋裡的小魚幹倒在碗裡,很快,一隻野貓便跑過來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夏繼成摸了摸它的腦袋,起身離開了。顧耀東想,原來處長在上海還是有很多牽掛的。 這天夜裡,刑二處在小紹興的酒樓包間吃了最後一頓飯。除了夏繼成,所有人都喝得顛三倒四忘了形。 李隊長摟著夏繼成的肩膀,朝他噴著酒氣說:「處長,我比你還早當員警,你是晚輩。我已經在警局幹大半輩子了。可是現在我不想幹了!明天你一走,我立馬就去辭職!一把年紀,幹不動了!」 肖大頭嘴裡叼著煙,吐著煙霧:「這還算二處嗎?老子也不幹了!」 小喇叭:「我也走!于胖子,你怎麼說?」 于胖子:「走啊!你們都走了我留下來有什麼意思?要走一起走!」 趙志勇蔫蔫地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肖大頭命令道:「趙志勇!說話!走不走?」 趙志勇不吭聲。 肖大頭又問:「顧耀東!你表態!你走不走?」 顧耀東眼神發直:「我不走……我的夢想就是當員警。為什麼要走?」 一群人總算找到發洩的機會,有人拉扯他,有人拿筷子敲他的頭,肖大頭歪歪倒倒地掙扎著要過來揍他:「狗日的沒良心的,處長走了你就不傷心嗎?」 顧耀東敢頂嘴了:「我不傷心!沒用的人才傷心!」 夏繼成看著一幫孬兵,板著臉說:「都別廢話。要是有更好的去處,我不攔著。否則就踏實留在二處好好幹,誰也不許走。」 趙志勇一直埋著頭不說話,忽然起身出去了。 樓梯拐角的地方,沒什麼人經過,趙志勇一個人坐在那裡抹眼淚。他的傷心和別人不一樣。他知道處長偏愛顧耀東,失落過,有過怨氣,甚至偷偷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在警局出人頭地了,他一定要在手底下招很多很多新人,然後對他們每個人都一樣好。但是夏繼成突然要走了,他能想起的只有兩年前抗戰勝利時,偽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要被合併成上海警察局,他的留用資格被另一個賄賂人事室的人頂掉了。那時候家裡的小面攤生意不好做,連房租都不夠交,他以為自己和母親只能回淮安老家了,是夏繼成把他留了下來,帶進了刑二處。 「趙警官。」夏繼成走到了他身後。 趙志勇趕緊一把抹掉眼淚站起來,「處長。」他一抬頭,看到夏繼成的目光,又心虛地把頭埋了下去,「您被調走,真的不是因為那封匿名信嗎?」 「和那封信沒關係。」 趙志勇依然很難過。 「趙志勇,其實你有時候和顧耀東很像,單純,善良。你第一天來警局報到的時候,也和他一樣懵懵懂懂,漏洞百出。但你們始終還是兩類人。知道區別是什麼嗎?」 「他比我更坦蕩,更磊落。」 「而你比他更懂得審時度勢,屈伸有度。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弱點。」夏繼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話說錯了可以收回,但人生不能這樣。別走錯路。」 趙志勇望著他離開的背影,五味雜陳。 夜裡的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刑二處的人肩並肩吵吵嚷嚷地走在夜晚的馬路中央。肖大頭扛著幾乎不省人事的李隊長,顧耀東扶著走路像踩棉花的肖大頭。夏繼成默默跟在後面。 李隊長住在靜安寺附近的小弄堂裡。一群人剛把他送到家門口,李太太就趕緊出來扶著他:「哎喲,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麼灌自己!還能幹幾年員警呀?不要命啦!」她一邊心疼地抱怨,一邊朝屋裡喊:「囡囡,快給你爸爸煮醒酒湯!」 李隊長是地道的上海人,和顧家一樣,住的是還算體面的石庫門房子,三層小樓,家裡兒孫滿堂,生活安穩。天井曬滿了孫子孫女的小衣服,衣櫃裡塞滿了他們的小毛衣小圍巾。這才盛夏,李隊長就已經把冬天的行頭織好了,不僅今年冬天,他把未來兩年的都織夠了。他還有兩年退休,害怕這兩年裡哪一天出去執行任務就回不來了。從靜安寺捕房的小巡捕走到今天,他迎了很多新人,也送了很多老人,看淡了許多事。他知道刑二處在自己就不會走,不過那天夜裡,他夢見一大家人去了鄉下的院落,喂雞,看書,玩鬧,而他坐在樹下織了很多很多的毛衣。 肖大頭住在蘇州河北岸的廠房區。顧耀東扶著肖大頭,替他敲了門。門一開,兩個大約四五歲的孩子就歡天喜地跑了出來,一兒一女,各抱著肖大頭一隻腿搖著,喊著「爸爸」。肖大頭一個激靈醒過來,笑著摟住兩個孩子:「爸爸回來了,快親親!」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在他臉上雞啄米似的親著,肖大頭臉上是難得的溫柔。顧耀東在一旁看著,也跟他一起笑著。 肖大頭一家四口蝸居在棉紗廠給工人安排的平房裡,旁邊就是大片的棚戶區,永遠都髒亂糟臭,充斥著煙毒和搶劫盜竊。肖大頭最大的心願就是帶著一家人搬到好一點的地方,乾淨一點文明一點,將來兩個孩子要上學了,學校也能安全一點正規一點。所以他沒日沒夜地算金價,軋金子。 這天夜裡,肖大頭夢見了十九歲的自己,那天他第一次戴上警帽,格外美好。 于胖子住在菜場裡的一間兩層小木樓。顧耀東和小喇叭扛著他剛到家門口,于太太就沖了出來,揪著他耳朵就往家裡拽。 「還知道回來呀!一天天的薪水不見漲,就知道在外面胡吃海喝!人家看你這一身肥肉還以為我跟著你日子多好過呢!再不拿薪水回來米缸都要空了!」其實她早就用最後一點大米給丈夫熬了暖胃的白粥,粥很清,但已經是家裡的全部。 于胖子從小就是孩子群裡挨打最多的那個,塊頭最大,可是比誰都心腸軟。他從來沒有英雄夢,只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好小日子。他想當廚子,父母不同意,硬要他去吃官糧。抗戰勝利那年,警察局大量招人,他也不知怎的稀裡糊塗就成了一名員警。每天出門怕得要死,辭呈都寫了幾十份,最後還是不知怎的,稀裡糊塗一份也沒有遞出去。 處長走了。那天夜裡,兩百來斤的胖子躺在熱炕頭上抱著老婆哭得嗷嗷直叫,仿佛又變成了小時候那個被孩子群痛打後扔在路上的可憐蟲。 小喇叭沒有自己的房子,他常常搬家,哪裡有便宜房子,他就在哪裡租一間。反正單身的日子是很好混的。顧耀東扛著小喇叭進了亭子間,屋裡只有一張床,床上亂七八糟堆著洗過的和沒洗過的衣服。一放到床上,小喇叭就已經鼾聲四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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