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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我把大臣帶到空戲院去也是把自己置於險境,就像只等刀子向斷頭臺上砍來。我雖然快要被擔憂、恐懼、厭惡所壓垮,但還有一種興奮之情。門推開前一刹那,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脹,仿佛河流在漲水。因為我從未採取如此極端的辦法來改變我未來的人生軌跡。我就像個孩子,踮著腳尖走到懸崖峭壁上俯視大海,但怎料到一個大浪襲來,把我擊 入海流,席捲而去。

  後來,我走回房間,頭暈乎乎的,心裡怕得要命。我看見南瓜走進了前面帶頂棚的通道。她瞧見我就停下腳步,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條蛇發現了老鼠。

  「南瓜,」我說,「我讓你帶延來,不是會長。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難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

  「一帆風順?已經糟糕透頂了……你是搞錯了我讓你幹什麼嗎?」

  「你就是覺得我笨!」她說。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當朋友。」我最後說。

  「我也把你當朋友,曾經。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說得好像我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沒有,你從來不做這種事,是嗎?完美的新田小百合小姐從來不做!我想你奪走我藝館女兒的地位也是無所謂的?小百合,你還記得嗎?我不顧一切地幫你和那醫生。我冒著惹初桃生氣的危險幫你!你卻背信棄義,偷走我的東西。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奇怪,你為什麼要把我捲進大臣的小圈子裡來。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沒那麼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斷她的話,「那你就不能不答應嗎?你為什麼要把會長帶來?」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對他的意思,」她說,「只要沒人看見,你的眼睛就長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長在狗身上一樣。」

  她憤怒地咬著嘴唇,我能看見唇膏染紅了她的牙齒。我現在意識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惡毒的方法來傷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東西,現在你覺得怎樣?」她說。她的鼻孔張開,滿臉怒火,像著了火的樹枝。仿佛這麼多年來,初桃的靈魂一直困在她體內,現在終於掙脫出來了。

  那是個折磨人心的夜晚。大家都睡著後,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館,走到海邊懸崖,往黑暗裡眺望,海水在我腳下咆哮。波濤轟鳴,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隱藏著一種我前所未知的殘酷——這樹,這風,甚至我腳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敵人初桃結為同盟。風聲呼嘯,枝葉搖擺,好像在嘲笑我。那晚我把會長的手帕帶著睡覺,望能得到最後一次安慰。現在我把它從袖子裡拿出來,擦乾臉,舉到風中。我剛要讓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給我的小小牌位。對於離我們遠去的東西,我們總會留個紀念品。藝館裡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遺存,而會長的手帕,也將會是我餘生的遺存。

  天見回來三天后的週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說岩村電器公司打電話給一力亭茶屋,讓我晚上去陪宴。我以為延是來告訴我,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我前往一力亭茶屋,一個女僕帶我上樓,來到那間祇園關門那晚延與我相會的屋子裡。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得知他為我找到了躲避戰亂的天堂,看來我們在同一間屋裡慶祝他成為我旦那,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慶祝。

  我等了十分鐘或一刻鐘後,開始想他到底來不來。我知道不該這麼做,但我還是把頭靠在桌上休息了,我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聽到遠處有擊鼓聲,還有水龍頭裡流水的噝噝聲,接著我覺得會長的手撫在我肩上。我知道這是會長的手,因為我抬頭看是誰在碰我時,他就在那裡。擊鼓聲是他的腳步聲,噝噝聲是門軸滑動的聲音。現在他站在我身邊,女僕候在他身後。我鞠躬為自己的睡著而抱歉。有一刻我糊塗了,懷疑自己是否真地醒了,但這並不是夢。會長坐在延的座位上,延卻不在。女僕上來送酒時,我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會長是來告訴我延出了事故?還是遭遇了別的什麼壞事?

  「延先生……很好吧,是嗎?」

  「哦,是啊,」會長說,「他很好。」

  聽到這話,我如釋重負,但同時又愧意上湧,非常難受。如果會長不是為延帶口信來的,那麼一定別有目的,或許是來譴責我的行為。回京都後的幾天,我一直儘量不去想像他看到的情景:大臣的褲子沒有穿上,我的兩條光腿伸在亂糟糟的和服外面。

  「會長,請允許我說,」我竭力把話說得平靜,「我在天見的行為……」

  「小百合,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是來聽你道歉的。好好坐一會兒。我要告訴你一件很多年前的事情。」

  「會長,我糊塗了,」我開口說,「請原諒我,但……」

  「聽著吧。你很快就知道我為什麼和你說這個。你還記得一家叫積雄的飯店?它在大蕭條末期時關門了,不過……哦,沒關係,你那時候還很小。總之,很多年前的一天——準確說,十八年了,我和幾個助手去那裡吃午飯。有一位名叫嚴子的藝伎陪著我們。」

  我立刻想起了嚴子這個名字。

  會長繼續說,「我們吃完飯,碰巧時間還早,我就提議去散步,沿著白川溪走到劇院。」

  這時候,我已經把會長的手帕從腰帶裡拿了出來,默默地放在桌上,把它鋪平,他的姓名縮寫清晰可見。過了這麼多年,手帕的一角染上了污漬,顏色也已經發黃,但會長似乎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慢慢地住了口,把它拿起來。

  「你從哪裡得到的?」

  「會長,」我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我就是那個您說過話的小女孩。那天下午您去看歌舞劇《且慢》的路上,把手帕送給了我。你還給我一個硬幣。」

  「你是說……你還是學徒的時候,就知道我是那個和你說話的人?」

  「我第二次見到會長就認出來了,那是在相撲比賽上。說實話,會長還記得我,真讓我驚喜。」

  「哦,小百合,或許你該好好照照鏡子。尤其是當你的眼睛哭濕了的時候,它們就變成……我說不清,我覺得能看透你的眼睛。你知道,我很多時間都在和男人們周旋,他們從來不跟我講真話,這個女孩從來沒有見過我,卻願意讓我看透她。」

  說著會長打斷了話頭。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豆葉會當你姐姐?」他問我。

  「豆葉?」我說,「我不明白。豆葉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你確實不知道,對嗎?」

  「知道什麼?會長。」

  「小百合,是我請豆葉照顧你的。我對她說,我遇見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有一雙令人驚訝的灰眼睛,如果她在祇園碰到你,就請她幫你。我說,如果有必要的話,錢由我來付。才過了幾個月,她果然碰到了你。從這些年她告訴我的事情來看,如果沒有她的幫助,你是當不上藝伎的。」

  幾乎無法形容會長的話對我的影響。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為豆葉是出於個人目的,想讓自己擺脫初桃。現在我明白了她的真實動機,她培養我是因為會長……

  「小百合,我不能讓你知道是有原因的。這也是我不讓豆葉告訴你的緣故。這和延有關。」

  聽到延的名字,我所有的感覺一下子全抽空了,我突然明白會長一直以來的緣由。

  「會長,」我說,「我知道自己不值得您的眷顧。上個週末,我在……」

  「小百合,我承認,」他打斷我說,「天見發生的事讓我心情很沉重。」

  我能感覺到會長在看著我,我卻沒法看著他。

  「我有些事要和你談談,」他繼續說,「我整天都在想該怎麼做。我一直想著多年前的事。我相信我能有更好的辦法說清楚,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說的話。」

  我知道會長在等我說話,但我沒敢開口。

  「南瓜帶我去戲院後,我非常生氣,一定要她說出這麼做的理由。很長一段時間她沒開口,後來她說,你是讓她帶延過去。」

  「會長,求您別說了,」我不安地開口說道,「我犯了這樣一個大錯……」

  「好吧,小百合,」他說,「我告訴你我這麼問的確切原因。要是你不知道我和延的關係,你就不可能我為什麼這些年這麼對待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有時候確實難相處。但他是個天才。我對他的看重,超過一個工作班子。」

  「我剛認識你不久的一天,」他接著說,「延送你一把梳子,當著宴席上眾人送給了你。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有多喜歡你。我一旦察覺到他對你的感情,他那晚看你的樣子……唉,我立刻知道,我不能從他手中奪走他這麼想要的東西。這並沒有減輕我對你的關心,事實上,過了這許多年,延每次說到你,我倒是越來越不能無動於衷了。」

  「你當然不會知道我欠了延很大的人情。我確實是公司的創辦人,他的上司。但是岩村電器還年輕的時候,發生了資金流動的嚴重問題,公司差點倒閉。我不想放棄對公司的掌控,延堅持要引入投資者,我拒不接受。最後他贏了,但是我們之間有段時間有了隔閡。他提出辭職,我差點就讓他走了。當然,他完全正確,錯的是我。要不是他,我會失去整個公司。這樣的人,你該怎麼報答他?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是『社長』而是『會長』?因為我把這個頭銜讓給了延,雖然他本想推辭。所以,我一發現他對你的感情,就決定隱藏自己對你的心意,好讓他得到你。小百合,生活對他太殘酷了,他幾乎沒有幸福可言。」

  「我不想對你這麼冷淡,」他接著說,「但你也知道,如果他發覺我感情的蛛絲馬跡,一定會立即放棄你的。」

  自從我孩提時期,我就夢想有一天會長會對我說,他喜歡我,現在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至少在這一刻,我能鼓起勇氣向他傾述衷情。

  「請原諒我要說的話。」我終於開口。

  我想講下去,但喉嚨卻不知怎麼吞了口東西,我不知道我吞了什麼,除非是我硬壓下去的一小團感情,因為我臉上已經放不下了。

  「我對延感情很深,但我在天見的所為……」我不得不停頓了很長時間,抑止嗓子裡的灼燒,「我在天見的所為,是因為我對您的感情,會長。自從我還是祇園的一個小孩子,我這一生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為了能接近您。」

  或許抬起眼睛看著會長應該是很簡單的,但不知為何我覺得緊張,即使我獨自站在舞臺上,全京都的人都看著我,我也沒這麼緊張。會長把酒瓶和杯子挪到一邊,伸手抓住我袍子的衣領,把我拖向他。片刻間我們的臉靠得這麼近,我都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我仍然竭力想弄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我該做什麼或說什麼。隨即會長又把我拉近了些,吻了我。

  你可能會奇怪,這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被人吻。鳥取將軍當我旦那時,有時候會把嘴唇壓在我嘴上,但那是毫無感情的。那時我就想,他是不是只是需要一個地方來擱他的臉。這次親吻,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親吻,對我來說比我體驗過的任何東西都來得親密。這種滋味銷魂蝕骨,不同於任何水果或蜜糖的味道。我嘗到這滋味,想起十幾種不同的場景。我想起在藝館的廚房裡,廚子掀開米鍋鍋蓋,一股蒸氣直沖出來。我又想起在那條作為先鬥町交通要道的小巷子裡,一天傍晚擠滿了懷著良好祝願的人群,來觀看吉三郎從歌舞劇院退休當日的告別演出。我相信我大概想到了幾百件事情,好似我思緒的界限全都打破,記憶毫無阻隔地任意馳騁。接著會長又往後靠了靠,離開了我的身子,一隻手仍然搭在我脖子上。他離我很近,我能看到他潮濕而光澤的嘴唇,聞到剛才親吻的滋味。

  「會長,」我說,「為什麼?」

  「小百合,延放棄了你。我沒有拿走他的任何東西。」

  我情緒混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那裡看到你和大臣時,你眼裡的神情和我多年前在白川溪邊看到的一樣,」他對我說,「你看上去那麼絕望,好像沒人救你你就要淹死了。南瓜告訴我你是想讓延看到,我就決定把我看到的告訴他。他十分震怒……喏,如果他沒法原諒你的作為,我很清楚,他永不會是你命中註定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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