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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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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葉已經贏了她和媽媽的打賭,但她仍對我的未來擔著干係。因此後幾年,她總設法讓我結識她最好的顧客,還有祇園的其他藝伎。當時,我們剛剛從大蕭條中緩過勁來,正式的酒會不多。她就帶我去許多非正式的聚會,不僅是茶屋的宴會,也有遠足游泳,觀光旅遊,歌舞伎表演等。 祇園許多盛大宴會都有知名藝術家、作家、歌舞伎演員來參加。但是一般的藝伎宴會都是很乏味的,主人大抵是一家小公司的分管領導,貴賓則是他的供應商,或者他剛提拔的一個雇員,諸如此類的人。一些藝伎常時不時地好意告誡我,作為一個學徒,我的任務就是,除了打扮得漂亮外,就是安分地坐著聽別人講話,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個擅長談吐的人。唉,不過我在聚會上聽到的大部分談話都並不聰明。一個男客或許會對身邊的藝伎說,「天氣很暖和,不是嗎?」藝伎就會這樣回答:「哦,是的,非常暖和!」接著她就和他劃酒令,或想法讓所有的男客都唱起歌來,很快,和她說話的客人都醉得忘記自己並沒有如願以償地開心過。在我看來,這總是可怕的浪費。 當然,我也不時會聽到一位真正聰明的藝伎的談話,豆葉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從她的談吐中學得不少東西。比如,如果客人對她說,「天氣暖和,不是嗎?」她至少準備了一打的回答。如果對方是個老色鬼,她可能會說,「暖和?大概是因為您身邊圍了這麼多漂亮的女人吧?」如果是個傲慢的年輕商人,不知天高地厚,她或許會殺殺他的威風,「您身邊可坐著祇園裡六個最好的藝伎,您只能談談天氣啦,別的事可別想。」一次我碰巧在觀察她,只見她跪到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身邊,他最多只有十九、二十歲,要不是他的父親是聚會的主人,他大概不會來參加藝伎宴會。當然,他不知道在藝伎中間該說什麼做什麼,而且我肯定他覺得緊張了,但他非常勇敢地轉向豆葉,對她說:「暖和,不是嗎?」她壓低聲音,這樣回答道:「哦,暖和,您當然說對了。你真該看到今天早上我從浴室裡出來的樣子!通常裸著身子的時候,我總會覺得涼快輕鬆。可今天早上,我渾身都是小汗珠,大腿上都是,肚子上,還有……嗯,還有其它地方。」 那個可憐的小夥子把酒杯放在桌上時,他的手指在發抖。我肯定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這次藝伎聚會。 一九三八年夏天,我十八歲,該「換領子」了。學徒用的是紅領子,而藝伎用的是白領。雖然如果你看到一個藝伎和一個學徒在一起,你是不會去注意她們的領子的。學徒穿著精緻的長袖和服,圍著拖曳的寬腰帶,可能會使你想起日本娃娃,而藝伎外表也許更樸素,但更富女人味。 我換衣領後不到三周,媽媽來告訴我,下個月我就要有一位旦那了。 「一位旦那?但是,媽媽,我才十八歲……」 「這個我來拿主意,」媽媽說,「只有傻瓜才會放過延俊和給出的條件。」 我一聽之下,心跳差點停止。我想,延終有一日會提出要當我的旦那,這是顯而易見的,畢竟幾年前他就競爭過我的「水揚」,而且自那以後,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頻繁地邀我去陪宴。我和延初次相遇在相撲競技場的那天,我的黃曆是這麼說的,「吉凶守衡,開啟命運之門。」此後我幾乎每天都多少會想起這句話,所謂吉與凶……嗯,是豆葉與初桃,是後果——我被媽媽收養,與前因——「水揚」,當然還是會長與延。我不是說我不喜歡延,恰恰相反。只是成為他的情婦,我的人生就和會長永遠無緣了。 到了下午,我開始覺得頭暈,腦子裡奇怪地嗡嗡作響,我就到豆葉的寓所去和她聊天。時值盛暑,我坐在桌邊,小口喝著她涼好的大麥茶,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感受。我正是為著能接近會長,才經受種種訓練,如果我的生活裡只有延、舞蹈表演,在祇園的夜複一夜,我不知道為何要如此奮鬥。 豆葉已經等了很久來聽我來此的原因,我把茶杯放到桌上,花了幾分鐘來讓自己鎮靜,最後咽了下唾液,勉強說道:「媽媽告訴我,一個月後我可能就會有位旦那。」 「是的,我知道。這位旦那就是延俊和。」 我一直在拼命忍著不哭出來,幾乎已經說不了話了。 「延先生是個好人,」她說,「而且非常喜歡你。」 「是的,我也喜歡延,但是……」 「但是因為你想要靜枝那樣的命運。是嗎?」 靜枝雖然不是個大紅大紫的藝伎,但祇園裡人人都認為她是最幸運的女人。三十年來,她都是一位藥劑師的情婦。他不是很有錢,她也不是很漂亮,但你縱觀京都都不會找到像他們這樣情深意篤的一對。和往常一樣,豆葉總是能一語說中我不願承認的實情。 「小百合,你十八歲了,」她又說,「你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能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命運並不總像晚宴的散場。有時候,它只是掙扎度日罷了。」 「可是,豆葉小姐,這太殘酷了!」 「是的,很殘酷,」她說,「但我們誰都逃不過命運。」 「我不是要逃脫我的命運。正如您說的,延先生是個好人。對於他的關愛,我知道我除了感激不應該有其它想法,但是……我還有很多夢想。」 「所以你擔心一旦延碰了你,夢想就會破滅?說真的,小百合,你對藝伎的生活是怎麼想的?如果我們生活美滿,就不會來當藝伎。我們來當藝伎,是因為別無選擇。」 「唉,豆葉小姐……我這樣是不是很愚蠢,一直懷著希望,希望有朝一日……」 「小姑娘會對各種各樣愚蠢的事抱有希望,小百合。希望就像發飾,姑娘們想要戴得越多越好,但是老了以後,即使只戴一種都看著很蠢。」 我竭力忍住眼淚,但還是有幾滴淌了出來,好似樹上滲出幾滴樹汁。 「小百合,回你的藝館吧,」豆葉對我說,「為眼前的今晚做好準備。沒有什麼比工作更能克服失望的情緒。」 我抬眼看她,想再最後懇求一次,可我看到她的表情,就收回了打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她眼中似乎只有空茫一片,她繃緊了漂亮的鵝蛋臉,眼角和嘴角都起了皺。接著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垂下眼簾看著她的茶杯,這種目光我覺得是苦澀。 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天傍晚,在一力亭茶屋的門廳裡,豆葉提到該是她和媽媽清算賭注的時候了。我相信你還記得她倆打過賭,賭我能否在二十歲前償清債務。當然,我才十八歲,債務已經償清了。 過了幾日,我被叫到我們藝館樓下的會客廳,看到豆葉和媽媽正隔著桌子相對而坐,聊著夏天的氣候。豆葉身邊坐著生形夫人,她是豆葉的經紀人。生形夫人托了托眼鏡,從放在膝蓋上的包裡拿出一本帳本。她把帳本攤開在桌上,逐條向媽媽說明,豆葉和我則默然而坐。 「這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媽媽插嘴說,「天哪,真希望我們像您想得這麼運氣!這比我們藝館的總收入還多。」 「是的,數字很驚人,」生形夫人說,「但我相信這是確切數目。我已經在祇園登記處仔細核對過了。」 最後她們商定媽媽應該付給豆葉的數額時,媽媽卻矢口否認曾經答應要付雙份。 我們默默坐了半晌。最後生形夫人說:「新田夫人,我現在處境很為難。我記得很清楚,豆葉對我不是這麼說的。」 「您當然記得,」媽媽說,「豆葉有她的記憶,我也有我的記憶。我們要的是協力廠商,好在這裡正有一個。雖然小百合當時年紀小,但她對數字很有頭腦。」 「我相信她的記憶力強,」生形夫人說道,「但沒人能說她就沒有私人利益。畢竟她是藝館的女兒。」 「是的,她有,」豆葉說,這是她長時間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但她也是個誠實的姑娘。我準備接受她的說法,如果新田夫人也接受的話。」 「我當然接受。」媽媽說。 在祇園所有的女人之中,豆葉和媽媽是我生活中影響最大的兩位,而顯然我要得罪其中一個了。我心裡對事情的真相是毫不含糊,但另一方面,我還得繼續和媽媽在藝館住下去。當然,豆葉為我做的事比祇園裡任何一人都多,我不能站在媽媽的立場來反對她。 「怎麼樣?」媽媽對我說。 「我記得的是,豆葉確實答應只拿一半,但您也同意最後給她雙份。媽媽,對不起,我記得的就是這樣。」 一陣沉默,然後媽媽說:「唉,我已經不像過去那麼年輕了。我的記性出錯也不是第一次了。」 最後,她們談到了旦那的事。最後豆葉居然說服媽媽,讓鳥取准之介將軍來當我的旦那。我不知道豆葉是改變心意,想把我從延那裡救出來,還是有其它目的。媽媽開始不答應,認為軍人從來都不如商人或貴族待藝伎這麼好,但聽說將軍剛得了「軍需處採辦」的新職位後,就開始動搖了。無論戰爭是否在短期內結束,鳥取將軍都能為我們藝館提供一切物資,因為他是照管軍隊資源的人。這個優勢在物資短缺的戰爭年代是相當有利的。 接下來的一周,媽媽在祇園到處轉悠,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想方設法瞭解鳥取將軍。她幹得太投入了,有時候我對她說話,她都好像沒有聽見。我想她正忙於轉念頭,她的頭腦就像一輛拖著過多車廂的火車頭。 這段時間,延一來祇園我就見到他,我儘量裝著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他大概希望我在七月中旬就成為他的情婦。當然我也這麼想,但直到月末,他的談判似乎沒有結果。後來幾周,我好幾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帶著迷惘。一天晚上,他大步走過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身邊,竟連頭都沒有點一下,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禮。女主人一直把延當老主顧,她看了我一眼,又是驚訝,又是擔心。我參加延舉辦的聚會時,難免注意到他憤怒的表現——下巴上肌肉抽搐,猛地把酒灌進嘴裡。我並不責怪他有這種感覺。我想他一定認為我無情無義,他對我這麼好,我卻不把他當回事。想著這些,我就心情沉鬱,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輕響把我驚醒。抬眼看去,延正望著我。他周圍的客人都笑語喧嘩,只有他坐在那裡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樣失魂落魄。我倆就像一片熊熊燃燒的炭火中的兩個濕濕的印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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