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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回想往事,我認識到和豆葉的那次談話讓我世界觀發生了轉折。之前我對「水揚」一無所知,是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之後我開始明白像螃蟹醫生這樣的男客把時間和金錢花在祇園是為了什麼。一旦知道了這種事情,就不會糊裡糊塗的了。

  那天晚上,我在藝館一直等到午夜,初桃和南瓜才回來。南瓜疲憊不堪,但初桃還是逼著她陪自己喝酒,最後又讓她出去幫自己買麵條。   南瓜出去後,我偷偷地跟上去,她看到我大吃一驚,問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我說,「就是……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忙。」

  「唉,小千代,」她對我說,只有她還在這麼稱呼我。「我沒有時間!我在給初桃找麵條。」

  「南瓜,你真可憐,」我說,「你就像快要融化的冰。」她滿臉疲憊之色,我讓她找個地方坐下,我去幫她買麵條。

  但當我端著冒著熱氣的麵條回來時,南瓜已經在白川溪畔的長凳上睡熟了。

  我把麵條擱在她身邊,盡可能輕地把她推醒。我說:「南瓜,我太需要你的説明了,但是……我想你聽了可能會不高興。」

  「沒關係,」她說,「什麼事情都沒法讓我高興了。」

  「傍晚初桃和醫生談話的時候,你在屋裡。初桃肯定對醫生編造了我什麼,現在醫生不肯見我了。」

  頓時幾滴眼淚蹦到了南瓜圓鼓鼓的臉頰上,好似她儲存這些眼淚已經有些年頭了,「我不知道會有這麼壞的人!我不明白……她做事就是為了傷害別人。最糟糕的是她還以為我崇拜她,一心想成為她那樣的人。但我恨她!我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

  「南瓜,你聽我說。」我說道,「如果我有其它辦法,我也不會來問你。我不想一輩子當個女僕,但要是讓初桃為所欲為的話,我就只能當女僕了。她不會甘休的,直到把我像蟑螂一樣踩在腳下。我是說,如果你不幫我逃開的話,她會把我踩扁的。」

  南瓜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我們一起笑起來。她邊笑邊哭的時候,我拿過她的手絹,想弄勻她臉上哭壞了的化妝。我又看到了以前那個南瓜,心裡感觸萬千,她曾經是我的朋友。我的眼眶濕了。我們終於擁抱在一起。

  「我只問幾個問題,南瓜。你只要告訴我,初桃是怎麼發現我在白井茶屋招待醫生的?」

  「哦,這個啊,」南瓜說,「幾天前她想拿德國大使的事情戲弄你,但你看上去滿不在乎。你這麼冷靜,她就想你和豆葉一定在搞什麼計畫。於是她就到登記處的淡路海那裡去問你最近去過哪些茶屋。她一聽說你去了白井,臉色就變了。那天晚上我們就去白井找醫生。」

  白井的老主顧不多,因此初桃一下子就想到了螃蟹醫生。他在祇園是以「水揚專家」聞名的。初桃一想到他,大概就猜出豆葉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晚上她說了些什麼?」

  「初桃對他說,有個年輕人住在藝館附近,你和那個小夥子彼此都喜歡對方。媽媽嚴禁我們交男朋友,但她並不介意幫你隱瞞,因為她也覺得媽媽這方面太嚴厲了。她說她甚至在媽媽出門的時候,讓你們在她房間裡單獨相會。後來她是這麼說的,『哦,但是……醫生,我真不該告訴您這個!萬一傳到媽媽耳朵裡可怎麼辦?好歹我也幫著出了不少力!』但醫生說他很感激初桃告訴他這些,他一定會保守秘密的。」

  我完全能想像初桃對她的陰謀是多麼沾沾自喜。我一再感謝南瓜的幫忙,說我很同情她,因為這些年她像奴隸一樣被初桃使喚。

  「我想好事也是有的,」南瓜說,「幾天前,媽媽決定收養我了。我一直夢想有個地方可以讓我呆上一輩子,現在大概美夢成真了。」

  我聽了這些話心裡很難過,但我說我真為她高興。我的確是為南瓜高興,但我也知道豆葉計畫的重要一筆是讓媽媽收養我。

  第二天,我告訴豆葉我打聽到的情況。她聽到小夥子的事,厭惡地直搖頭。我也早就明白過來,初桃如此一說,醫生必定會以為我已經失身他人,他再不會為我的「水揚」出價。

  「我想,」她說,「在南瓜被收養前我們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小百合,這就是說你的」水揚「時辰到了。」

  那一周,豆葉糖果店為我定制了一種糯米甜點,我們叫做阿庫波。一個藝伎學徒即將「水揚」的時候,她會把阿庫波裝在小盒裡,分送給她的恩主。大多數學徒會分送給至少十幾個男客,但我只能給延和醫生。我感到傷心,因為我沒法把它送給會長,但另一方面,整個事情讓我覺得不是滋味,他置身事外,我倒也並不十分遺憾。

  把阿庫波送給延很容易。但螃蟹醫生就另當別論了。幾天後,豆葉說他到了八筱茶屋,要我立刻過去。

  我到了不久,豆葉就把螃蟹醫生請來了。他站在過道的暗處,神色嚴峻,就像銀行大廳裡的舊肖像畫。他從眼鏡後面盯著我瞧。

  「我要回聚會上去,」他對豆葉說,「很抱歉。」

  「醫生,小百合有東西要給您。」豆葉說,「只要一小會兒,如果您願意的話。」

  「真對不起,我好些天沒有看見您了。」我說,「天氣已經回暖了。我看這個季節就要過去了。」

  醫生沒有回答,只是盯著我看。

  「請接受阿庫波,醫生。」我說,鞠了一躬後,把盒子放在他手邊的桌子上。他把手放在大腿上,似乎在說他壓根不想碰它。

  「你為什麼給我這個?」

  豆葉插嘴道:「真對不起,醫生。我讓小百合相信您大概是想得到她的阿庫波的。但願我沒有弄錯吧?」

  「你弄錯了。可能你不知道這個姑娘並不如你所想。豆葉小姐,我很看得起你,但你把她推薦給我,這個回報可不怎麼樣啊。」

  「醫生,真抱歉,」她說,「我不知道您這樣想的。我一直覺得您很喜歡小百合。」

  「很好。現在事情都清楚了,我要回宴會上去了。」

  「但我能問一下嗎?難道是小百合冒犯了您嗎?事情轉變得太突然了。」

  「她確實冒犯了我。我跟你們說過,我討厭欺瞞我的人。」

  「小百合小姐,你居然欺瞞醫生,簡直太可恥了!」豆葉對我說,「你必須和醫生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萬般委屈地說,「除了幾個星期前我說天氣轉暖了,可是其實並沒有……」

  「這是你們倆的事,」醫生說,「和我無關。告辭了。」

  「可是,醫生,在您走之前,」豆葉說,「是不是有點誤會?小百合是個誠實的姑娘,從不欺騙別人,尤其是對她這麼好的人。」

  「我想你該問問她關於鄰家小夥子的事。」醫生說。

  我松了口氣,他總算把事情說出來了。

  「是這樣啊!」豆葉對他說,「您一定和初桃說過話了。」

  「我不知道這和她有什麼關係。」醫生說。

  「她在祇園到處散播這個故事。這完全是一派胡言!自從小百合被指派在『古都之舞』裡扮演重要的舞臺角色以來,初桃一直不遺餘力地詆毀她。」

  「古都之舞」是祇園每年一度的大事。再過六周它就要開幕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小百合拿了舞臺角色,初桃就要編造故事?」

  「你肯定見過初桃的妹妹南瓜吧?初桃希望南瓜能參加演出,但現在是小百合拿到了,而我也拿到了初桃想要的那個角色。」

  豆葉的話見效了。螃蟹醫生默坐了片刻,說:「我第一次碰到這麼特殊的情況。」

  「醫生,請您接受阿庫波,我們還是不要理睬初桃的愚蠢吧?」

  「我經常聽說有些不老實的姑娘會把『水揚』放在每月的那個時候,男人很容易就上當了。你知道,我是醫生。我可沒那麼容易受騙。我會讓人來給小百合做檢查。」

  「可是沒有人想要騙您!」

  他又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拱著背,撐著胳膊肘,大步跨出房門。我忙不迭地鞠躬道別,也來不及看他到底拿了阿庫波沒有。但所幸他和豆葉離開後,我朝桌上一看,盒子已經不在了。

  豆葉提到我的舞臺角色時,我以為她不過是臨時編出來的。但第二天我驚訝萬分地得知她說的是真話。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那時候,祇園大約一共有七百到八百名藝伎,但最後每年春天參加「古都之舞」的不過六十名。多年來,為爭奪角色,不少人反目成仇。就在我把阿庫波送給醫生的前幾天,一個擔任獨舞角色的十七歲學徒從樓梯上摔下來,摔壞了一條腿。這個可憐的姑娘沒戲了,但是祇園其他的學徒都很高興地想趁機填補這個空缺。這個角色最後歸我所有。當時我只有十五歲,從未在舞臺上跳過舞,但我並非毫無準備。大多數學徒忙於奔波在聚會之間的夜晚,我卻呆在藝館裡,和著阿姨的三味線練習舞蹈。這就是我能在十五歲就達到了十一級的原因,雖然我的舞蹈天分並不比其它學徒更高。

  我在三月中旬被分派到了這個角色,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來練習。好在我的舞蹈老師非常幫忙,經常在下午給我單獨指導。媽媽聽到了這個消息,臉上那種困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的狗兒「多久」幫她把帳本上的數字給加起來了。

  當然,初桃暴跳如雷,但豆葉毫不在意。照她所說,我們把初桃摔出場外的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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