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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八章

  [同樣是討飯,卻各有各的感覺,蔣碧雲接過半塊饃,眼淚就湧了出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而在鐘躍民和鄭桐看來,這簡直是狂歡的節日,人生能有幾次討飯的經歷?知青狂飆掃縣城。]

  縣城唯一的一條大街上,走來一支奇形怪狀的討飯隊伍,這支奇怪的隊伍引起了縣城居民的好奇,旁邊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其實,這一帶屬於貧困地區,每年青黃不接的季節,

  農民集體外出討飯早已蔚然成風,縣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見慣,本來沒什麼可奇怪的。但這支討飯隊伍卻很引人注目,因為這裡面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別是還有女知青,這倒是件新鮮事。還有,往年討飯的農民都很安靜,他們在乞討的時候都是小聲哀求,絕不喧嘩。可今天這支討飯隊伍卻鬧鬧嚷嚷,很是熱鬧,縣城的居民們都鬧不明白,討飯吃怎麼可以如此氣壯如牛,就象誰該他們的。

  鐘躍民和鄭桐穿著借來的四處露棉花的破棉襖,腰裡紮著草繩,一手端著破碗,一手拿著打狗棍。他們的身後是石川村老人和孩子組成的討飯隊伍,曹剛、錢志民、蔣碧雲等知青們夾雜其間。

  鄭桐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哪裡人多就往哪裡擠,他舉著一個邊緣已成鋸齒狀的粗瓷破碗拚命向人群裡湊,嘴裡還大聲念叨著:"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姐們,革命戰友們,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已經三天沒吃飯啦,快扛不住啦,給口吃的吧……"

  人群象躲避瘟疫一樣四散躲開,鄭桐舉著破碗窮追不捨,連曹剛和錢志民等人都看不下去了,這簡直是起哄架秧子,哪裡是討飯?

  曹剛批評道:"鄭桐,你他媽窮追人家大姑娘幹什麼?瞧把人家嚇的,你是要飯還是搶人呢?"

  鄭桐壞笑著:"這你就不懂了,一般大姑娘都心眼兒好,看哥們兒可憐,保不齊就把錢包掏出來了。"

  錢志民笑駡道:"你丫悠著點兒,鬧不好飯沒要著,倒把咱們當流氓抓了。"

  鐘躍民對圍觀的人群雙手抱拳:"父老鄉親們,大爺大娘們,我鐘躍民初到此地,討飯謀生,請鄉親們多多包涵,有錢您就捧個錢場,沒錢您就捧個人場……"

  鄭桐笑道:"躍民,你這路子不對,這他媽哪兒是要飯的?這是天橋賣大力丸的。"

  鐘躍民剛醞釀好情緒就被鄭桐攪了,於是他便煩了:"去去去,一邊要飯去,你要你的,看我幹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路數,甭管白貓黑貓,要著飯就是好貓,哎喲,我操,我怎麼渾身癢癢?壞啦,壞啦,這件棉襖上有蝨子,鄭桐,快幫我撓撓背。

  鄭桐幸災樂禍地笑道:"你才發現?我剛一穿上就明白啦,這哪兒是棉襖?整個兒一動物園,這蝨子也太孫子了,你就在背上溜達溜達得了,老二那也去,害得我撓都不敢撓。"

  鄭桐把手伸進鐘躍民的後背撓癢。

  鐘躍民舒服得半合著眼對大家說:"大家都散散,分頭行動,別在一起聚著,蔣碧雲,你扶著張大娘,單走一路,知青們都各自找一個老人或孩子帶著,曹剛,你別一副大爺相兒,這象要討飯的嗎?比人家施主還牛,鄭桐,把你那破眼鏡摘了,你這也不是要飯的形象,整個兒一摘帽右派。"

  大家都默認了鐘躍民的權威,真把他當成了負責人,討飯隊伍分散走開了。

  鐘躍民叫住鄭桐:"鄭桐,你別走,我背上還癢呢,再給我撓撓。"

  鄭桐急著要走:"躍民,咱這可是幹正事呢,你別耽誤我要飯。"

  "耽誤不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口袋準備好,省得一會兒裝不下。"

  鄭桐半信半疑:"躍民,你爸參加革命之前,是不是當過丐幫幫主?你丫怎麼這麼輕車熟路?"

  蔣碧雲扶著石川村七十多歲的張大娘在一處臨街人家的門口乞討,臨街門裡走出一個中年婦女奇怪地望著她們。蔣碧雲嘴張了張,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實在開不了口。

  中年婦女問道:"姑娘,你們是幹什麼的?"

  蔣碧雲漲紅了臉,艱難地說:"我們……是討飯的。"話沒說完,她的眼淚便滴落到胸前。

  中年婦女的眼圈兒也紅了,她同情地問:"是插隊知青吧?"

  蔣碧雲點點頭。

  張大娘顫巍巍地伸出手:"他大嬸,可憐可憐我老婆子吧,村裡斷頓啦。"

  中年婦女歎了口氣,進門拿出一個饃:"唉,做孽呀,姑娘,拿著。"

  蔣碧雲接過饃,流著淚連連鞠躬:"謝謝大嬸,謝謝大嬸。"

  她把饃掰成兩半,遞給張大娘一半,白髮蒼蒼的張大娘接過饃,迫不及待地啃起來。蔣碧雲輕輕咬了一口,眼淚又湧了出來,她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嗚嗚地哭起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為什麼會淪落到討飯的地步?難道這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張大娘可沒有蔣碧雲的感受,她邊啃饃邊勸道:"姑娘,有饃吃還哭啥?你是不習慣哩,往後習慣了就好了,我剛嫁到石川村時也不習慣去討飯,那年我剛生了娃,家裡就斷了糧,我死活不去討飯,我男人就打我,不去也得去,咱農民就是這命,我男人打人可狠呢,可真把我打怕了,我抱著娃就去了,後來就習慣了,五十多年了,年年都討飯,只記得有兩年莊稼收成好,沒討飯,咱石川村世世代代都是這麼過來的。"

  蔣碧雲吃了一驚:"五十多年裡只有兩年沒討飯?"

  "可不是嗎,我記得很清楚,那都是雨水好的年景,不旱不澇,這樣的年景太少了。"張大娘說話時已經把半個饃啃光了。

  蔣碧雲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嘴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只是呆呆地望著張大娘。她在想老人的話,習慣了就好了,這就是我的命嗎?

  鐘躍民和鄭桐可沒有蔣碧雲這種屈辱感,他倆都善於把生活當成遊戲來玩,而且總能在遊戲中發現新的樂趣,這會兒他倆正玩得高興。

  鐘躍民站在一處臨街的高臺階上,甩動破棉襖,雙手擎破碗,擺出京劇《紅燈記》裡李玉和的造型大吼一聲:

  謝——謝——媽。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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