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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鐘躍民和袁軍、鄭桐到學校"赴陝北插隊落戶報名處"報了名,這倒挺順利,也用不著政審,袁軍還跟報名處的人說便宜話:"老師啊,象去陝北插隊這麼光榮的事,是不是也有個批准的問題?我們哥幾個出身都不大好,組織上要是不批准我們去陝北,我們絕不會背思想包襖,保證不給組織上添麻煩,我們就在城裡自謀生路了。"

  這幾位都是學校裡有名的刺兒頭,報名處的人都懶得理他們,巴不得把他們弄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別回來。

  鐘躍民想起該去看看李奎勇了,他和李奎勇不是一個學校的,甚至也不是一個區的,按李奎勇家的狀況,他絕無留城的可能,下鄉插隊是他的必由之路,也不知他們學校的畢業生是去哪裡插隊。

  李奎勇的傷已經好多了,也能夠下地走路了,鐘躍民攙扶著他在醫院住院部的療養區散步。他們對以前發生的矛盾都閉口不提了,只是談童年,談將來。李奎勇最大的心願是將來能到重工業企業當一個技術工人,能養家,能給母親養老送終,能順利地把弟弟妹妹們拉扯大。他問鐘躍民以後打算幹什麼,鐘躍民說他倒沒有明確的打算,小時候還有點兒理想,有一陣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認為"爸爸"這個職業挺有權威的,看兒子不順眼可以隨時揪過來捶一頓,於是決定將來長大一定要當"爸爸"。後來長大了點兒,他發現"爸爸"不是個職業,似乎誰想當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麼專業技能,於是他放棄了這個理想轉而羡慕起海盜船長,不知為什麼,他對小人書上的海盜形象很著迷,那些海盜耳朵上戴著碩大的耳環,胸口上長著濃密的胸毛,腰上插著短刀,還總有美女陪著,日子過得似乎很快活,鐘躍民幻想著將來長大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再後來,鐘躍民乾脆就沒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麼會沒有理想了?小時候想當海盜,也算是有點兒雄心壯志,怎麼越大越沒出息了?簡直是罐兒裡養王八——越養越抽抽。

  鐘躍民也想不明白,他怎麼會沒理想呢?報名參軍算不算?長大當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這是很多男孩子的夢想,可鐘躍民小時候從來沒產生過這種念頭,前些日子他是想當兵,可那是出於一種很現實的目的,當兵總比插隊強,那跟理想搭不上邊兒。

  鐘躍民對李奎勇說,他雖然不知道將來要幹點兒什麼,但他肯定知道將來不打算幹什麼。譬如守著老婆孩子過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穩日子,他卻覺得挺沒勁的,與其這樣還真不如當海盜去。

  若干年後,鐘躍民看了美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他腦子忽然開了竅,原來他喜歡的是這種"在路上"的感覺。可惜的是,鐘躍民那時已經是軍隊中的一名營級軍官了,無論如何也沒法"在路上"了。

  鐘躍民把周曉白臨走時留給他的一百塊錢留給了李奎勇,他知道李奎勇的家境,這次受傷住院對這個家庭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李奎勇沒有推辭,只是淡淡地道了聲謝,來自男人的感激涕零是很丟份的。

  李奎勇聽說他所在的中學有去山西和雲南插隊的,去陝北的好象不多,不過等他傷好了,他也想報名去陝北,因為鐘躍民都去了,他也應該去。鐘躍民說陝北地方太大,去了也不見得能碰上,李奎勇說碰不上也無所謂,反正都在一個省裡。

  臨分手的時候,李奎勇有些激動,他緊握著鐘躍民的手說:"躍民,保重,你千萬要保重,下鄉以後別再折騰惹事了,做個安份守己的老實人吧。"

  鐘躍民半真半假的開著玩笑:"打架的事是不幹了,拍婆子的毛病可一時改不了,我是下定決心在陝北娶妻生子過日子了,不然怎麼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呀。"

  等待出發的日子是漫長而無聊的,鐘躍民和鄭桐閑得難受,倒真盼著趕快下鄉,在北京呆得有些煩了。倒是袁軍因為父親官復原職,好久沒有露面了。

  鐘躍民和鄭桐來到袁軍家樓下,鄭桐揀起一塊石頭,準備通知他一下,被鐘躍民制止了:"別扔,他爸要是在家就麻煩了,這老頭子無緣無故被關了一年多,火兒正大著呢,再找咱們撒氣。"

  鄭桐大聲喊:"袁軍。"

  樓上傳來袁軍的聲音:"誰呀?"

  鄭桐:"派出所的,找你有事。"

  袁軍的腦袋露出窗戶:"我操,是你們呀,我說這派出所員警怎麼一副流氓腔?你們等著。"

  不一會兒,袁軍穿著一身嶄新的草綠色軍裝,精神抖擻地走出樓道。

  鄭桐推了推眼鏡:"哎喲,你丫哪兒扒這麼一身國防綠,還是兩個兜的大兵服?"

  袁軍得意地說:"發的,哥們兒當兵啦。"

  鐘躍民點點頭:"不像是扒來的衣服,這小子還真當兵了。"

  鄭桐一臉不忿:"我操,你爸剛官復原職,你丫就當兵啦,這也太快了?幾天以前你丫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就這麼一眨眼功夫,你丫就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啦。"

  袁軍有些不好意思:"本來今年徵兵都結束了,嘿,時來運轉,我爸從號兒裡放出來了,再一打聽,這批兵是去A軍的,這個軍可是我爸的老窩兒,我爸從三八年起就在這支部隊,從軍長到師長都是老熟人,這還了得?A軍招兵敢不招他兒子,這不是反了嗎?我爸二話沒說,一個電話過去找軍長,事就成了,軍長發話了,讓我晚幾天去,在家多陪陪老頭兒,反正新兵連集訓三個月呢,晚幾天報到怕什麼。"

  鄭桐把手一背:"有這好事也不通知一下哥幾個?這可是嚴重違反組織原則的錯誤,我們經過討論覺得還是應該給你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下面的事你就看著辦吧。"

  袁軍知道對不起哥們兒,忙說:"我請客,我請客,向哥幾個陪罪,你們說,去哪兒?"

  "當然是老莫啦,我們馬上回家磨刀去,照死了宰你。"

  "躍民,不是我不想通知哥幾個,我是怕弟兄們受刺激,本來我都報了名,和你們一起去陝北插隊,日子再苦哥幾個好歹在一起,還能互相照應,可我突然變了卦,是有點兒不仗義。"

  鐘躍民笑著說:"袁軍,這是好事呀,咱們這些哥們兒,有一個混出來也好呀,將來你要是混個師長旅長的可別忘了弟兄們。"

  "將來我們哥倆兒沒飯吃了,找上門去要飯,你不會轟我們吧?"

  袁軍的眼圈有點紅了,他緊緊抓住鐘躍民和鄭桐的手:"對不起……這事兒怨我,是我不仗義。"

  鐘躍民一推袁軍:"這是什麼話?誰不想去當兵?有了機會當然要去,哥幾個為你高興呀,你怎麼抹開眼淚啦?這可真不象條漢子。"

  鄭桐這時候也不忘擠兌一下老對頭:"你丫怎麼跟娘們兒似的?真沒勁,請我們吃飯心疼了吧?"

  袁軍立刻回罵:"你丫才是娘們兒呢,找抽呢是不是……"

  鐘躍民覺得該辦的事差不多都辦了,最後一件事應該是看看父親去,張海洋的消息果然很准,的確是有一批老幹部被放出來,可鐘山嶽卻不在此列。據說,他的問題很複雜,一時還搞不清楚。

  鐘躍民好久沒來這裡了,這個隔離審查學習班似乎比以前正規多了,變得越來越象個監獄了。鐘躍民和父親相對而坐,父子倆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兩個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監視談話。

  鐘躍民告訴父親,他要去陝北插隊了,問父親有什麼要交待。

  鐘山嶽一聽倒是很高興,他在陝北呆過,對那裡很有感情,他抽著兒子帶來的香煙說:"哦,去陝北,那可是個好地方,雖然貧困,可那兒的人好,善良、純樸,交朋友能掏出心來,四二年我們部隊休整,就在陝北駐防,我瞭解那裡的老百姓。"

  鐘躍民不大關心這個,他關心的是父親的案子,他試探地問:"爸,袁軍他爸被解放了,官復原職了。"

  鐘山嶽回答:"這我知道,他本來也沒什麼事,三八年的幹部,從參軍起就沒脫離過隊伍,就算是想叛變也沒有機會呀,說他是叛徒,純粹是瞎胡鬧。"

  "可您的問題怎麼總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況不一樣,當年在河西走廊,部隊被打散了,戰友們大部分戰死,一部分被俘,我是少數突圍成功的人,我在一個老鄉家裡養了半年傷,後來回到延安,四二年延安整風我被審查,解放後肅反我又被審查,這是第三次了。"

  鐘躍民問:"為什麼不找到那個老鄉作證呢?一問不就清楚了嗎?"

  "組織上不比你傻,人家還不知道去調查?可那家老鄉早找不到了,抗戰時,那個村子都被燒光了,人恐怕早沒了。"

  鐘躍民大聲道:"問題搞不清楚,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把人關著,這也太不講理啦!"

  鐘山嶽一拍桌子制止道:"躍民,不許你這樣說話,組織上有組織上的考慮,怎麼能用這種口氣議論組織呢?要相信人民,相信黨,我的問題會搞清楚的。"

  鐘躍民大叫:"爸,您別傻了,他們這是故意整人,沒有這件事,他們也會想出別的辦法來。"

  鐘山嶽大怒:"住嘴!你給我滾……"

  "爸……"

  "你別叫我爸,滾……"

  看守把鐘躍民推出會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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