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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她曾經把這三個字甩給藝凱、淩霄、勁草,還有誰?總之,這仨字,單調的音節,聽上去平平無奇,但卻仿佛深水炸彈,只要拋下去,每次都能炸出魚來。

  吳玉蘭慢慢轉身,似乎並不打算接招,或者根本是一場誤會。顧茉莉越來越看不清局面。

  「是什麼?」玉蘭問。

  茉莉只好急轉彎,「你還是那個希望我幸福的媽媽麼。」

  玉蘭堅定不移地,「我永遠希望你幸福,希望你過得好!」

  茉莉打溫情牌,「媽,你放一萬個心,哪怕我結十次婚,我也永遠會把你帶在身邊,管你到底。」

  「我可沒打算參與到你的十次婚裡。」

  「就是個比方。」

  玉蘭口氣冰冷,「你的婚姻如果失敗了,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那就是因為你們經營不善,或者從一開始就不合適。」

  「我去醫院。」茉莉不糾纏。想撤。她累。身體累。心更累。吳玉蘭追討,「現在想當孝順兒媳婦了?晚了。」

  茉莉不理會,拎起包朝外走。

  玉蘭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你以為你婆婆走了你就能過好小日子了?!」

  電梯前,茉莉站定了。電梯上行,她必須等過這恐怖的幾秒。她覺得自己整個人籠罩在老媽的目光之中,萬箭穿心,無處可逃。偏過頭,遙遙望,站在門角的吳玉蘭是那麼陌生。顧茉莉忽然發現自己在抖,不自覺地。像小時候發燒打冷顫。害怕。恐懼。無助。她把手插進褲子口袋。

  「媽——」茉莉聲音顫抖,求饒了。

  吳玉蘭盯著女兒,目光如鷹隼。這可是她生養陪伴栽培了三十年的女兒呀!她的命,她的依靠,她的全部!

  「我不管你,誰管你。」玉蘭字字鏗鏘。

  叮鈴一響,電梯門開了,茉莉迅速走進去。門自顧自關閉,轎廂剛下沉,她便哭出聲來。

  善亞病重,家裡人能來的都來了。淩霄出差,榴榴陪真亞過來。美亞一個人來的。她來上海,還為處理兒子和媳婦的糾紛。党文萱正式提離婚了,就差辦證。真亞去醫院看看就走了,她身體不好,最怕探病,免得物傷其類,兔死狐悲。真亞走之前留的有話,勁草和茉莉聽得出來,這時候來,等人真要走她就不來了。直接葬禮上見。

  勁草雖覺得大姨不近人情,但大姨終究大姨,他只能接受。茉莉偷偷問榴榴,「大姨沒說要帶孩子?」

  榴榴道:「自身都難保了,哪管得了下一代。」

  美亞倒是跟二姐說了好些話。她也是自傷。她就沒善亞這種好命。到底沒進上海來。一轉臉,她又跟茉莉歎,「你婆婆這後半輩子末末了,夠風光了,上海的房子也住了,孫女也抱上了,生病在上海治,還有什麼話說。」又說,「二姐命好,攤上你這麼個兒媳婦。」

  茉莉不好意思,故意奉承,「文萱也不錯的。」

  美亞擺手,「還博士,書都讀到陰溝裡去了,不懂道理。」

  「真要離?」

  「是她要離。」

  「牽牛呢。」

  「他老子娘被這樣對待,他要還有點囊氣,那就……」美亞想說狠話,但又捨不得錢,兒子結一次婚,她半輩子的積蓄沒了。這邊離掉了。下一次怎麼辦呢。她兒子總不能單身一輩子,娃娃還沒有呢。

  病入夏天。醫生建議接回家,那意思是,該吃吃,該喝喝,進入倒計時了。勁草哭了一通。跟公司請了長假。前前後後為老媽料理。保姆年紀大了,避諱氣,不肯繼續幹了。勁草畢竟是男的,手笨,小家裡裡外外雜事,買汰燒,都由茉莉操持。

  茉莉不是不能吃苦。但有一項工作,實在令她發窘。給婆婆擦拭身體,勁草不能做,雖然是母子,但畢竟男女有別。那只能她幹。這對她和善亞來說,都很掙扎,茉莉又端著盆進去了,水是溫的,毛巾漂在裡頭,茉莉叫了聲媽。善亞便閉上眼。自己的身體裸露在兒媳婦面前,是那麼狼狽。茉莉呢,除了手上動作要快,還得屏住呼吸,因為她已經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快。囫圇吞棗……茉莉儘量不把面前的軀體當成活物。就當成廚房的灶台,當成窗櫺,當成地板…善亞呻吟。病痛還在折磨著她。茉莉連忙停手,她以為自己的做工太過潦草。勁草大喇喇沖進來,他奪過茉莉手中的毛巾。顯然,他對老婆的護理不滿意。

  茉莉只好後退。她看著勁草把毛巾投進盆裡,加點熱水,擰乾,然後跟擦拭神像一般清潔著善亞的身體。看他那肅穆的表情。

  茉莉突然感覺羞愧。她腦中浮現畫面。但一時半會還不能跟眼前的景致對等。但她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正是三十幾年前從這具瘦小的身體裡誕生的。這是永遠不可超越、不能改變的。

  茉莉當然意識到勁草對她的不滿。可是現在,她還能往哪裡去。回娘家不現實。離家出走麼,榴榴那也不能收留她。眼下,她必須識時務,馬拉松就要撞線。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她要求自己儘量放平心態。可是,沒過幾天,善亞最後的安排又讓茉莉陷入麻煩——張善亞不要落葉歸根。她一定要死在上海。

  顧茉莉建議送醫院,只要有治療的空間,還是應該治療。榴榴意見的送回老家。可勁草不同意。善亞的態度也很堅決。她要「壽終正寢」,死在自己家裡。她把上海的這套房子當成自己家。

  想想都覺得恐怖。以後,要住在婆婆去世的房子裡。可是,人之將死,這是她在陽間的最後一個願望,顧茉莉沒法反對,也不能反對。反對也無效。大孝子朱勁草一定站在老媽那一邊。從準備去世,到去世,茉莉和勁草一點點消耗著,死神靠近了,但遲遲沒到來,可你又知道,他馬上就要來。那種滋味,提心吊膽,不好受。空氣中彌漫著怪味。茉莉擔心囡囡的健康,把她送到老媽那了。沒辦法,即便她跟玉蘭有矛盾,但娘家暫時是健康、安全的。

  冬天到來之前,張善亞終於走完了她光榮的一生。朱勁草哭得不能自已。茉莉理解他,送走媽媽,勁草上頭就沒人了。「他們仨」在這個世界徹底分離。因為婆婆的去世,茉莉似乎多少能原諒老媽了。哪怕她發過匿名短信,哪怕她對女兒的婚姻動過心思,做過手腳,可她終究是茉莉在茫茫人海之中最親的人之一。再恨,再怨,也是親。婆婆去世,勁草有件事辦得不地道,他非要留一部分骨灰在家裡,聊寄思念。

  茉莉大聲疾呼,「骨灰是整體的明白嗎?入土為安懂不懂?你這是不想讓媽早點投胎!」天,這古怪的句子。婆婆投胎,聽著像恐怖片。好在,勁草聽進去了。不過他又堅持在上海給老媽買公墓。顧茉莉又不理解了。朱大力生前就買好了公墓,雙的,就等著百年之後,夫妻團聚。你朱勁草為什麼不照辦?茉莉認為沒必要浪費這個錢。而且,大力旁邊空著,夫妻分隔兩地,算怎麼回事。

  問急了,勁草金剛怒目,「你不懂!」

  茉莉也發急,「朱勁草,知道你媽親,但你得講理不是?總不能為了你一己私欲,就拆散人家夫妻!」

  「你根本就不懂!」勁草永遠就這一句。但這一回,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

  問題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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