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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他道:「要是萬紫園,肯定就說了。這是你的地盤,我不好冒充領導的。」她哧地一笑,「——你總是這樣。」他問:「總是怎樣?」她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道:「別人評價更客觀。我想聽你說。」她道:「熟得不能熟了,評價也不會客觀。你應該去找個陌生人問。」他看她,「太熟也是問題?」她笑笑,「朋友總歸是越熟越好,焦了也不怕。」

  車子停在她家樓下。她沒有立刻下車。「謝謝你,」她道,「——那麼關注我的朋友圈。還特意跑大老遠接我。」他手指敲打著方向盤,嘴上客氣:「我是無業遊民,整天刷手機。你懂的。」她解開安全帶,看他,「要不要上來坐坐?」他一怔,「——不怕我做壞事?」說完便想抽自己耳光。又是嘴欠得沒名堂,永遠分不清場合與時機。她道:「我家沒現金,不怕。」他道:「別的值錢的也一樣。」她道:「我家裝了好幾個攝像頭。還有一鍵報警,直接連110。員警三分鐘上門。」

  他一怔,忽然意識到她其實也在說傻話。愈是局促,愈要開玩笑,便容易有這樣的效果。他再次整理思路,把這晚前後情形想了一遍,試圖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已是來不及了。「再見,路上小心。」她說完,下了車。站定,微笑著朝他揮手。他只好也揮手,手臂幅度大得像個招財貓。半晌才啟動車子。連這告別儀式也與平常不同。用力過猛,隆重得都有些滑稽了。

  電梯裡,顧清俞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因為赴宴而精心挑選的黑色露肩長裙,妝容精緻。展翔那樣討嫌的嘴,今天居然沒拿她過分正式的衣著取笑。「願各自安好」那句,意思再清楚不過,他自是能辨出來——本來是個好機會。她說朋友圈遮罩了大部分人,其實不準確。事實上,除了他之外,她統統遮罩了。只他一個人能看見。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還有他。這還不同於上次那個吻。雖說都是一時衝動,但那次腦子是空的,今晚卻是塞得滿滿的。

  酒意是一樁,再加上施源那句「找個好男人」,或許還有小女嬰的可愛模樣,李安妮給她分析家庭關係時的微妙語氣——甜的咸的、冷的熱的,像是脾胃虛弱的人吃太多,一時不消化,堵在那裡。她讓他「上去坐坐」,他卻同她貧嘴。那瞬她竟是舒了口氣。答應不答應,都有了餘地。她亦同他說笑。說著說著,便扯遠了。她知道,他也知道。仿佛一根橡皮筋,扯得太緊,久而久之便松了,沒勁了。說矯枉過正不對,但至少也是沒把握住分寸。世上的事,差之毫釐,便完全是兩層意思了。遺憾也有,隱隱地,竟又覺得安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似的。真正是那個答數為零的算式了,往回看,你來我往熱鬧得很,仿佛樂在其中,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終究是白辛苦一場。

  開學前,馮曉琴在「不晚」附近的火鍋店訂了一桌。除了兩個值班的,其餘人都來了。因為是替姓劉的女兒慶祝,考上一所區重點高中,便把三千金也叫了過來。滿滿一桌。還買了個蛋糕,上面裱了「金榜題名」四字。那女孩是個靦腆的,見了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著不肯上前。馮曉琴攬住她,又指著三千金的老大和老二:「一個個來,姐姐帶了個好頭,後面大家輪著,誰考得好,阿姨就給誰買蛋糕慶祝。」姓劉的女人掩飾不住的歡喜,一直望著自家女兒,眼圈紅紅的,像笑又像哭。眾人挨個兒同她說「恭喜」,又說「不容易」,小學到初中,跟著媽媽到處轉學,光在上海就轉了三所學校,也都是菜場學校,小一半是民工子弟。本想著混到畢業便罷,誰知這小姑娘爭氣,沒人盯著,也沒上過一天補習班,竟是考成這樣。姓劉的女人跟馮曉琴感慨:「人家講,什麼種子結什麼瓜,我這棵歹苗,倒是養出一棵好筍。」

  馮曉琴說:「阿姐信這些,我是不信的。再說了,論聰明還有撲心,阿姐哪裡輸給別人了?你女兒骨子裡是同你一模一樣,所以才考得好。」姓劉的女人嘿的一聲,擤一下鼻子,「像她爸爸。她爸爸才真正是拼,要不是倒楣出了那事,怕是老早就跟朋友合夥開快遞公司了。他看准這條路辛苦,卻也有前景,中國人那麼多,每家每天收一件快遞,那該有多少?他那時從早忙到晚,助動車開得像飛一樣。我勸他悠著點,他嘴上答應,可做起來就全忘了。多送一單就是一單的錢啊。他說要早點湊夠錢創業,讓我和女兒享福,結果油門一腳下去,人就沒了,變戲法一樣——」她說著,拿紙巾去擦眼角。

  馮曉琴勸她:「現在不是一樣?女兒爭氣,將來照樣讓你享福。」她搖頭,「不指望的,小姑娘才幾歲。」馮曉琴道:「說慢是慢,說快也快。我來上海的時候,也就同她一般大。」嘴巴朝她女兒一努。見幾個女孩已是熟稔了,雖說差了幾歲,嘰嘰喳喳亦能談到一起。三千金家的老二最是活躍,攛掇姓劉的女兒給她喜歡的明星送花打榜,那女孩完全不懂,老二便詳細告訴她,怎麼註冊,怎麼充值,怎麼加粉絲,怎麼買鮮花。話還未說完,便被她媽媽揪住耳朵拖回去,「沒一天讓我省心的——」馮大年一旁看得有趣,咧開嘴偷笑。三千金父親逗他:「看中我哪個女兒就說,老丈人馬屁可以先拍起來。」馮大年紅著臉罵:「瞎說!」

  又叫了幾斤小龍蝦。配啤酒。天熱這麼吃最愜意。姓劉的女人酒量不行,才喝了一瓶,就開始哭哭笑笑。一邊剝小龍蝦,一邊絮叨,講廣西家鄉話,聽著與廣東話有些相似。邊說還邊打手勢。馮曉琴旁邊陪著,也有兩三分醉意。也說家鄉話。各說各的。一會兒,姓劉的把自家女兒拉過來,二話不說抱住頭就狠狠親了一下。那女孩羞得掙脫走開了。馮曉琴看馮大年,過完暑假似是又長高了些,臉也黑了。廚師班退了,給他報了夜校,英語和電腦。「上了再說,說不定上著上著,味道就出來了。」

  馮大年沒拒絕,一副任你擺佈的模樣。馮曉琴也不指望他一口吃成個胖子,慢慢來。人家女孩與他同歲,是榜樣。讀書上進這種事,逼不得,也松不得。馮曉琴拿起酒杯,與姓劉的一碰:「祝賀啊!」姓劉的朝她看:「幾時把那個斷手斷腳的弄走?」馮曉琴道:「阿姐這陣子春風得意,放在以前還要去廟裡燒香還願。現在香不燒了,正好當做善事。積德的。」姓劉的嘿的一聲,「我不迷信的。」馮曉琴道:「不是迷信,是圖個心安。」

  高暢來「不晚」看老黃。見他躺著不動,睡著了似的。再細看,嘴角輕撇,竟像在微笑。「在做夢,」他對馮曉琴道,「夢裡有老婆有小孩,講話也不結巴。」馮曉琴道:「夢裡也是一世。」高暢道:「以前看過一本科幻小說,說一個人老是做奇怪的夢,到最後才發現原來夢才是現實,而那個現實世界倒是一場夢。真真假假,分不清的。」馮曉琴道:「這種問題不好想,一想要變神經病。」高暢歎道:「老黃要是有福氣,就在夢裡過一世。」

  展翔往馮曉琴賬上打了20萬。說這錢專用在老黃身上。「實在看不下去,」他說馮曉琴,「又要賺錢,又想當善人。小心精神分裂。」馮曉琴心裡感動,嘴上道:「爺叔一邊收保護費,一邊捐款。這只口袋進去,那只口袋出來。」展翔自嘲:「我這只口袋是漏的,啥時候進去過?只看到出來。」馮曉琴道:「爺叔底子厚,漏不完。」停了停,又道,「等熬過這陣,我就像爺叔講的那樣,給這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提供免費午飯,兩葷兩素。」展翔怔了怔,見她一臉認真,不似開玩笑。勸她:「你口袋還是紮紮緊的好。一邊進,一邊漏,爺叔可以,你沒必要。」馮曉琴道:「總歸是進的多,漏的少。」

  展翔朝她看,「嘴巴不要老。」她笑笑,「其實是圖個心安。也花不了多少,講起來總歸是做好事。給兒子積福。爺叔名字起得好,『不晚』,就算像我這樣的女人,現在做好事,也不算晚。」他道:「你是怎樣的女人?我跟你講,不要小看自己。像你這樣的女人,才真正難得。放眼望出去,又尋得著幾個?」她朝他看,「爺叔現在也喜歡抒情了。夾敘夾議那套不玩了。」他笑道:「夾敘夾議忒傷腦筋,還是抒情好,嘴巴一張就來。不費力氣。花小姑娘最好。」

  她哦的一聲,撇嘴道:「原來爺叔講的不是真心話。再說我也不是小姑娘了,都三十出頭了。」他道:「三分假七分真。十分真倒像假話了。要留餘地,給人家,也給自己。爺叔在教你做人的道理。認識你十多年了,你就算活到八十歲,在爺叔心裡也照樣是小姑娘。『不晚』交給誰,我都不放心,唯獨交給你,我竟是一點心事也不擔。爺叔信得過你,也有一點點佩服你。真心話,不騙你。」說著,在她頭上輕輕撫了一下。

  入了秋分,一日比一日涼。白天不覺得,夜裡風吹在身上,毛孔打個激靈,全身都縮一縮。老黃那件事愈鬧愈大,副鎮長分管安全,脫不了干係。不久鎮長退休,上面派了人來接替。正是當初新區政府辦公室主任,姓盧,顧昕也認識。副鎮長苦心經營這些年,落了空,自是不甘,但也無計可施。又過一陣,有人舉報,副鎮長與葛玥舅舅有私下交易,收受高額賄賂,公家的地批給私人公司,嚴重違規。再查下去,還涉及非法融資、套貸。顧昕、馮茜茜一個個被抖摟出來——猝不及防,連反應的機會也沒有。

  馮茜茜離開上海那天,馮曉琴送她到車站。與來時一樣,一個淺淺的旅行包。先回老家住一陣,然後再去廣州。被銀行開除後,她與那個開途安的男人斷了。那邊原先都在準備聘禮了。本地人,講究這些。她把男人送她的幾件禮物退了過去,微信上發句「對不起」,便把對方刪了。「我有預感,」她對姐姐笑笑,「不會這麼順的。」語氣倒是平靜,也聽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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