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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高暢把一隻信封塞過去,裡面是老黃父母的積蓄,還有他自己的幾千塊錢,湊在一起。馮曉琴打開看了看,又交到高暢手裡,「姑父,」她道,「講句老實話,他要真待下去,這點錢肯定是不夠的。我答應讓他進來,就沒指望賺他的錢。」高暢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囁嚅著:「總不好讓你貼——」馮曉琴道:「姑父幫我在外面多宣傳,都在裡面了。」高暢望著她,先是沉默,像他那樣風趣的人,此刻竟也不知該怎麼說了。停了半晌,又拍胸脯道:「你也曉得,朵朵那小姑娘是靠不住的,我和你姑姑晚年都指望你了。自己人打個折就行。」馮曉琴一笑:「那是肯定的。先謝謝姑父了。」

  姓劉的女人,因為這事說了幾次,對著馮曉琴分析:「無底洞,真正是無底洞。生意再好也沒用,單這人一筆,便揩掉不知多少。最好的房間,最好的設備,拿來白給他用。老闆良心好,也不能意氣用事。開門做生意,又不是做好人好事。」旁邊幾人聽著,也都是不吭聲。心裡有想法。馮曉琴明白,各人獎金都與效益掛鉤,別的不提,單這一張床位,外面有多少人排隊,一年就是好幾萬。打水漂了。說實話馮曉琴自己也是沒底。之前還跟展翔談了半天,成本收益,一分一厘都要想好幾遍,唯恐漏了哪裡。如臨大敵般。做生意不容易,不是兒戲。展翔一遍遍地說。她記在心裡。八九成把握是有的,但還是忐忑。開頭那陣,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高暢找她提那事,初時她是猶豫的,嘴上說「考慮考慮」,那是緩兵之計,不好意思立即拒絕。誰知當天晚上顧昕來找她,問她:「阿嫂不會真答應吧?」她不置可否。心想這必然是茜茜告訴他的。

  顧昕說了一圈,客氣又誠懇。其實他便是不說,馮曉琴也懂意思。茜茜這個傳聲筒是兩頭的。他那邊的情況,她也大致知道。顧昕叫她:「阿嫂——」她道:「外面醫院條件肯定是更好一些。」他忙道:「就是。」她解釋:「是姑父交代下來,我也沒去搶人。」他道:「阿嫂不收他,他早晚還是聽我們的。」她道:「人家爹媽的意思呢?」她也只是順口一問,聽在他耳裡,竟像是質問了。為這事,他最近有些神經緊張,上頭盯得緊,眼看著態勢越來越不樂觀,竟還多出「不晚」這茬,真正是火上澆油了。「阿嫂,我是吃公家飯的,大道理我比你懂。」馮曉琴不語。他說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道理,站在我的立場,一定不能讓老黃留在你這裡。」她道:「那你自己同人家爹媽去講,我無所謂。」他情緒兀自還在,恨恨地,冒出一句:「有你在,他們才有恃無恐。」

  馮曉琴原先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聽了這話,便頂回去:「什麼叫有恃無恐,人家一隻手一隻腳是自己斬斷的嗎?」顧昕怔了怔,隨即沉聲道:「阿嫂,我說了,不要同我講大道理。」她嘿的一聲,沒忍住:「我要是他爹媽,我也豁出去了,兒子都那樣了,還怕什麼。」

  那天到後來,兩人是完全說開了。顧昕掏出煙,自己點上。馮曉琴說他:「出去!這裡不能抽。」他不吭聲,打開門出去。她停頓一下,也跟了過去。見他兩條褲管空落落,這陣似是瘦了些。「寶寶怎麼樣?」她問他,加上一句,「——肚子裡那個。」他道:「就那樣。」她又問:「大人也好?」他嗯的一聲。馮曉琴便打住不說。他與葛玥鬧離婚的事,家裡人都知道。當面不提而已。葛玥那樣個性的人,這次竟是堅持,任誰來勸都不聽。懷孕四個多月,是個坎,再往後,流產便不容易了。本來這是個勸和的好時機,可她鐵了心,醫院去了兩趟,硬生生被蘇望娣從手術室門口拖回來。問她,到底是為什麼?她一聲不吭,被催得緊了,只說是「性格不合,早點晚點的事」。蘇望娣再去問顧昕。顧昕反問,她說什麼了?蘇望娣急道:「她是悶嘴葫蘆,半天放不出一隻屁。所以問你呀。」顧昕也不吭聲。蘇望娣急得跳腳,「她是個大活人,我總不能拿根繩子綁住她。真把孩子流了怎麼辦?」顧昕道:「你別管,我來處理。」旁邊顧士海也忍不住了:「你怎麼處理?孩子要是真沒了,你怎麼處理?」顧昕煩躁起來,「那就把我也弄死償命好了!」

  那晚顧昕對馮曉琴交了底,老黃這事必須解決。「阿嫂,算我求你——」他有些疲倦地,拿手去捋頭髮,頭屑紛紛往下掉。捋了一遍又一遍。「阿嫂,『不晚』可以跟鎮政府合作,我上次就對展翔說了,政府這塊有專項基金,不用你操一點心,該你賺的錢一分不少,上頭還有扶持,天底下哪裡找這麼好的事。我跟鎮長打個招呼,看看還有什麼項目可以掛上鉤,也統統給你。有名有利,人也輕鬆,阿嫂你來上海是為啥,不就是圖個安穩,能過好日子嘛。已經擺在你眼前了,你千萬要把握機會。」馮曉琴不語。他無奈地說:「阿嫂,你要怎樣才肯答應?」

  馮曉琴說:「讓我再想想。」他道:「老黃與你非親非故——」她道:「拒絕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條。」他急道:「怎麼是死路一條呢,他可以去康復醫院,我們會安排——」她道:「人家爹媽態度擺在那裡,還用多說嗎?要是想去你們安排的醫院,還會把人弄到『不晚』來?」他停下來:「阿嫂,到了他這一步,不會有人存心跟他過不去的。最多是意見分歧。他爸爸想要同歸於盡,我們是想大團圓結局,你好我好大家好。撇開對錯不談,這是我的工作,將心比心,你站在我的位置,也是一樣的。」馮曉琴沒想好該怎麼回答,嘴巴比大腦快了一秒,「——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大概不會。」

  他怔了怔。她說下去:「老黃我收了。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如果今天姑父不來找我,那就什麼事也沒有。可問題是,他找了我。不曉得是一回事,曉得了就是另一回事。你新聞裡聽說有車禍,哪怕死一百個,眼皮也不會抬一下,可如果在你眼前,一個人活生生被撞死,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也是有兒子的人,能理解老黃爸爸的心情。其實到這一步,最可憐的不是老黃,是他們老兩口。你講得沒錯,我來上海是想過好日子,但良心要是過不去,日子又怎麼會好過?不要說『將心比心』這樣的話,我心裡想的,跟你不一樣。我要是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接這差事。傷陰德的。」

  顧昕離開後,馮大年從旁邊走出來。看神情,應該是聽到了兩人的談話。馮曉琴問他:「你姐帥不帥?」馮大年反問:「剛剛說的是真心話?」馮曉琴搖頭歎道:「耍帥一時爽,留人火葬場。」馮大年皺眉,「少學網絡上那些貧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傻不傻?」停了停,又問她,「真要把那個斷手斷腳的留下?」馮曉琴道:「本來不想留的,顧昕一來,三句兩句,倒讓我改主意了。」馮大年哈的一聲,「那你還說不是故意跟他過不去。」

  馮曉琴笑笑,朝兒子看了一眼。手插在褲袋裡,站也不肯好好站,兩條腿交叉,上身歪倚著牆,成30度角。手裡還抓著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許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搗亂似的,偏往地上吐了一把。隨即把臉轉向另一邊。她一腳踢過去,「叫你別吐還吐!」他跳起來讓開,斜睥她,「你就會對我凶。」她道:「對你算客氣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了多少回,屁股上沒一塊好肉。」話一出口,才想到不該這麼說。果然他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你兒子。」她也怔了怔,「我大你這麼多,可以替爸媽教訓你。」問他,「怎麼沒在房裡做你那些玩意兒?」

  他嘿的一聲,「你以為想做就能做?這是藝術,要靈感的。又不是上大號,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見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無奈地說:「跟你這種人有啥可說!」她忍著笑,又問:「小老虎沒再跟你聊開網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了,你能答應?」她道:「答應,為什麼不答應?你們倆早點賺錢,我就可以退休了。」他自是不信:「你兒子,又是學琴又是毛筆字,當寶貝一樣的培養,你怎麼會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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