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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飯後,顧士宏與顧士海到陽臺上抽煙。拿這話勸他,放之四海皆准,其實也沒意思。顧士海應該是有所觸動,「就知道我沒這麼好運氣!」沒頭沒腦一句。臉上有憤懣。這神情顧士宏再熟悉不過。當初去黑龍江插隊落戶,每次回上海,大哥都是這模樣。他當然並非針對家裡人,但滿腹怨氣,是顯而易見的。愈是沉默少言的人,往往語氣更重。具體的、抽象的,都在裡面了。因為平常說得少,練習不夠,那些用來過渡、緩衝的客套話,並不拿手。通常是直奔主題。讓人吃不消。顧士宏見識過。兄弟間很少抽煙,唯獨要聊些事情,才會抽上一兩根。也是約定俗成的。顧士宏替大哥點上火,猜他接下去有話要說。顧士海倚著欄杆,眼神定定的,不知是醞釀還是克制,久久沉默著。

  「又不好讓他們離婚。」半晌,迸出一句。

  顧士宏吃了一驚。「阿哥」兩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顧士海說下去:「她爸真要有什麼事,我們肯定要受牽連的。昕昕還年輕。倒不如現在先撇清。」

  顧士宏一時沒回過神,「阿哥,沒那麼嚴重——」

  「怎麼不嚴重!」顧士海忽地抬高音量,又壓低了,「我吃過苦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顧士宏沉默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當年黑龍江那樁事。大哥手巧,拿幾根篾竹片,單憑剪刀和膠水,做成各種動物,青蛙、公雞、兔子、老鷹、大象……當年村裡的支書過生日,屬龍,顧士海便做了一條龍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塗上顏色,栩栩如生。其實顧士海並非會拍領導馬屁的人,主要是旁邊人起哄,倒不好不送了。偏偏那支書不久便犯了事,還是政治問題。

  顧士海莫名其妙被卷了進去。那條龍是罪證,倘若是一頭豬或是一匹馬倒也罷了,偏偏是龍,性質便完全不同。四舊、封建、野心家、皇帝夢,什麼帽子都能扣上。也是顧士海沒經驗,沒趕在事態變大之前先劃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擺佈,也不懂替自己辯白。結果那村支書判了個無期徒刑,他也在牢裡待了一年。出來後像生了場大病,行事做人愈發地畏首畏尾,眼神也黯淡許多。整個人老了十歲都不止。

  「那個年月,不同的。」顧士宏勸大哥。

  「怎麼不同?才隔了多少年?」顧士海停頓一下,歎道,「——再怎麼變,世道都是差不多的。我曉得的。」

  顧士宏覺得大哥把問題想得忒嚴重了。但也不好多勸。否則就跟越描越黑是一個意思。倒讓他愈發掛心了。「世道」這個詞,有些奇妙。任誰嘴裡說來,都有獨特的含義。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臨下的。似是看透一切。旁人聽了,也不好多說。本就是見仁見智。各人眼裡看出的世道,其實也是不同。有時候也是無奈,力有不逮,講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減幾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天晚上,馮曉琴收拾東西,說要回娘家住一陣,「一個表弟結婚——」。連妹妹馮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只是愣愣看著姐姐。「你不用跟著去,我跟他們說了,你要讀書,走不開。」馮曉琴對妹妹道。很快打了個包。抽屜裡拿了點現金,當著顧磊的面數了一遍,兩千塊。說是給紅包。走到門口,被顧磊攔下,「你哪個表弟結婚?」馮曉琴朝他看。他咽口唾沫,「說呀,哪個表弟結婚?」

  「我的表弟,你都認識嗎?」她問他。

  「說出來聽聽。」顧磊堅持。

  「不認識我說出來有什麼用!」

  「不管認不認識,先說了再說。」

  夫妻倆兜兜轉轉地吵架。連顧老太也驚動了,出來瞥見馮曉琴的行李,「你要去哪裡?」顧士宏咳嗽一聲,勸老娘:「您先進去,有我呢。」又讓馮茜茜帶小老虎進房看電視。聽那邊兩個當事人兀自糾纏「認不認識」,忍不住搖頭。依然是說兒子:

  「別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了?」

  顧磊板著臉,誰也不看。憋著的那口氣也是對自己。東竄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一張臉漲成醬紅色,發黑發紫。連帶著鼻尖幾顆麻坑也愈發清晰了。夫妻倆平常也吵,但很少鬧這麼大。馮曉琴說要走,他還當她是氣話,見她收拾東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氣惱,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卻也拉不下臉求她。傻話一句接著一句。拖著腿上去,拽她的箱子。馮曉琴死活不鬆手。他怕弄傷她,不好太用力。兩人僵持著。「爸你進去,沒事的,」顧磊關照父親,加上一句,「放心,鬧不出人命。」顧士宏歎口氣,「你們這是做什麼?」

  馮曉琴道:「吃喜酒呀,老家親戚結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嗎?」顧磊點頭,「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馮曉琴道:「你不上班嗎?」他賭氣道:「不上了,那種班有什麼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個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馮曉琴也是不走尋常路,聽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證書考出來,職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我是為我自己嗎?你考證,我能多長一塊肉嗎?你摸著良心說,哪天讀書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腳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裡。你辛苦,我可也一點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講良心。」

  兩人對峙著。顧士宏歎口氣,進房了。顧磊一隻手還搭在箱子上,時間長了,動作有些彆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撳進地板裡。鼻尖抽動幾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發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著箱子,一手拿紙巾,連擤幾聲,腦漿都要迸出的感覺。馮曉琴拿餘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窩囊,自己倒也罷了,旁人看著更難受。

  「我讀,」半晌,顧磊妥協了,朝她看,「——我讀,行了吧?」

  顧清俞到的時候,行李還放在門口。馮曉琴從廚房端了幾碗水果羹出來,招呼大家吃。顧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數著碗裡的香蕉,嚷說太少。她便拿勺子,從顧磊碗裡撥了幾塊給他,「吃吧,你也是個討債鬼!」顧清俞裝作不知情的模樣,說是散步經過,問晚飯吃了什麼。馮曉琴說,帶魚、馬蘭頭,還有鴿子湯。又問:「阿姐吃了嗎?鍋裡還有點湯,我替你熱一下。」顧清俞忙不迭攔下,「——我吃了。」顧磊旁邊道:「我倒是又餓了。」馮曉琴嘿的一聲,「你辛苦呀。」替他熱了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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